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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印 象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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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  象
  
                                                                       王克楠
  
  生命中的很多东西,到了一个人接近六十岁的时候,只剩下了印象。
  
  我55岁从公务员的位置上离岗,这几年,一直在塞外和邯郸之间奔走,奔走在生命的印象里。塞外有生育我的现在已经年迈的父母,邯郸是养育我的生命故土,而且有我的生命延续——女儿和外孙女。这些人是我的亲人,和亲人在一起是幸福的,幸福之余也会感到隐隐的失落,难道属于自己的生命年华,就这样过去了?
  
  这几年,有了大把的时间和父母在一起,父母当了爷爷奶奶,我也当了姥爷,接近了老年人和老年人对话的境界。我在努力和父母对话,希望融化由于时间和地理位置造成了隔离,但是,却不能,我无法像了解自己一样去了解父母,父母而无法像了解自己一样去了解他们的飘零在外的儿子。
  
  现代化造成了交通的便利,邯郸有直通包头的火车(途经呼和浩特),甚至有了直飞呼市白塔机场的航班。我喜欢一脚踩出去就到达另一个城市的感觉。每年的三月份,一脚踩出去,就到了依然天寒地冻的呼市;十二月份,一脚踩出去,又回到了遍地雾霾的邯郸。雾霾的出现,使得整个世界像一首朦胧诗,更接近若即若离的“印象”:曾经熟悉的街道、树木、房屋沉浸在蓝色的雾霾里,如梦如幻,我不知道眼前的古城是不是还是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街上的行人,骑自行车上班的人,大部分戴着蓝色的白色的口罩,口罩下的脸庞应该是我所熟悉的,偶尔会听到他们向我打招呼,我却看不到他们的脸庞。
  
  又一次回到了邯郸,经过了一路列车颠簸,我很踏实地睡了一觉,醒来并没出门,只是和外孙女玩耍,她的顽皮总是可以激活对女儿小时候生活场景的印象。又睡了一夜,早晨,一脚踩出去,就是邯郸了,门外依然有雾霾,像是无数的猛兽。我没有退回,只有舍身饲兽,走进遍地雾霾。雾霾不是雾气,雾气是清洁水的雾化,雾霾则含着大工业有害气体以及颗粒的综合,是剥夺人之健康的洪水猛兽。你如果想体验大工业对人类生存造成的污染,你就冒冒失失地走进雾霾吧,当然,我不是勇敢者,只因为这里有我的亲人,我又无法把他们移居到别的地方,只能和他们在一起,去面对雾霾和雾霾造成的伤害。
  
  我在雾霾里到了古丛台南门的新街,因为城内中街已经拆了,这里是唯一保存老邯郸气息的地方。这道街上有王琴堂故居,王琴堂是清末进士,邯郸本地的文化名人,他去世于1935年,我出生于1958年,在年代上不搭界,但能体会这位文化老人在生命晚期如何皈依宗教。这位老人的小女儿是我妈妈的挚友,封建婚姻夺走了这位倾国倾城女子的性命,她的侄女曾经到内蒙呼市找到我的母亲,寻找她姑妈的照片。这些年,我频频地和王琴堂后代接触,了解到更多的老人文化信息。老人爱画梅,邯郸新街故居里种着梅,每次回邯郸都要去探望梅花,看着这株梅树还有没有唐诗宋词的古韵。
  
  又见到新街上王琴堂这座老宅子了,这座老宅子伫立在新街的中部,映入眼帘的是油漆剥落的门楼,风化剥落的青砖,已经无玻璃的窗户框子,坍塌的房顶和房顶上摇晃的枯草......门楼左边的一间房子里赫然长出了一棵香椿树,树枝上暂时无香椿,只有两只泰然自若的麻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王琴堂老先生曾经住在老宅子里曾为邯郸做过不少事情,邯郸在民国年间的许多文化和民族实业的事情都和这座老宅子有关。王琴堂故居如今被邯郸市政府列为文物保护的范围,但是一直缺乏资金进行修缮,所以这座文化故居依然以残垣破壁的形态伫立在寒风里,这挺好,走进门楣,可以一脚踩进一百年前的生活真实。我轻轻地推开老宅子破旧的木门,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地发出了一百年前门轴的响声,可是,门里并没有巴金先生写的《家》里的青春勃发的少爷小姐走出来,只有我这个奔六的探访者走进去。门内的老先生的后代确实冲了出来,台湾的有之,河南的有之,北京的有之,门外的人冲进的去的很少,很少有人关注100年前邯郸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一直关注这座古老的宅子,知道院子里埋藏着很多事关人的道德建树的文化基因,也曾经构思出来描写这个家族兴衰长篇小说框架,主要人物和事件等,只是因为多种原因,至今未动笔。
  
  走进院子,满目苍凉,影壁墙坍塌了,影壁墙的古训不见了,几乎所有的房子没有了屋顶,堆积着杂物,倒是北边的院子里依然活着梅树,不知是王老先生当年画梅花时栽的,还是王家的后人补栽的。我不堪忍受这无声的苍凉,便走出来,在门楼里站一会,我知道当年的老先生也常常捋着长须,在门楼下伫立并且慈祥地看着街筒子里来往的行人。这些人有卖馍馍的,有卖香油的,有卖菜的.....都在忙着赶生活,也忙生,忙着死。老先生自己也死去七十多年了,这些年这条街道里也生死过不少物事,贫协、土改、公私合营、镇反、大饥馑、四清、文革武斗、样板戏.......轰轰烈烈,你下台了我登场,可是现在也只能成为印象了。老先生早就长眠于地下,先在北苏曹的王家墓地,后来迁坟到四季青新村的新墓地,他不会对这些物事留下印象,因为这些物事是在他去世以后发生的。我作为后来者,只对1960大饥馑以后的一些事情有些印象,印象只是印象,只是和自己的心情有关,和别人的生存无关,将来这些印象只能埋进泥土里,或者藏进雾霾里。
  
  顺着新街一直往南走,可以走到人民路,这条路邯郸最重要的东西大道。走到街口,居然看见一座临时用旧帆布搭建的棚子,棚子的南面靠墙根处赫然站着四块残破的石碑。最高的石碑有2米,石碑虽然残破,依然可以看请“太子太保张公诰赠夫人蔚氏墓”的字样,哦,原来是一块墓碑,稍小的一块墓碑上有“清待封裴公讳克壮墓”字样,从注脚里可以知道这位故者曾经是一位曾生。曾生也是文化人,文化人死后有墓碑陪伴,也是一件显赫的事。可是,墓碑为什么被摆放到了街头呢?城管部门为什么可以对这样的“杂乱”容忍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恰一位老人遛弯走到这里,告诉我,棚子里住着一位狂人,是墓碑上人的后代。狂人的父母是南下干部,七十多岁的狂人脑子出了问题,在街头搭棚子,又把坟地的墓碑移到这里,社区里的人就宽容了他。听完老人的解释,心生感激,还是古城好,古城对于文化狂人还是宽容的,如果鲁迅先生健在的话,从上海搬到邯郸新街居住为好。
  
  我在邯郸居住了两月,又要坐火车去塞北了。吃完晚饭,热乎乎的面条,然后打的来到邯郸老火车站。走进候车室,只见这里的壁画被揭掉了,显得没着没落的。候车室许多人在走动,外地的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这里的人又从这里走向四面八方。与这些人比较,我的方向比较单一,邯郸,呼市,呼市,邯郸.....一个人虽然渴望自由,实际上难于抵达自由,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抵达四面八方,因为个体生命的生存必定受到诸多限制。我拎着旅行包终于上车了,在卧铺车厢坐定,列车开动,心肝隐隐地作疼,不是生理的,是心理的,我知道心里藏的是亲情。我是一个缺乏亲情的人,大半生里,对于亲情的渴望几乎超过了对爱情的顾盼。亲情,分为两个方向流动,一个方向是向上,朝向自己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另一个方向是朝下,指向自己的儿女、孙子孙女,当然还有平行的,那就是同胞兄弟姐妹。昨晚和弟弟一起喝酒,大胡子的弟弟现在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和当年大学毕业时背着吉他走天下的那个热血青年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弟弟喜欢读我的文字,但是对我的做事总是不客气地批评,他说我半生几乎一直弱,对人对事用情太重,反而显得拖泥带水。唉,性格决定命运,环境也决定命运,泥和水的界限确实难于分清。
  
  列车开始狂奔,前方是保定,是北京,是张家口,是大同,是集宁,是塞外青城......窗外是黑夜,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想起这个春节,女儿女婿在向自己敬酒时候的场境,当时心情确实有一些“悲欣交集”。我喜欢散文家窦宪君《我的2013》里对亲情的描写,亲情会给人很多的温暖,但是温暖还不是生命的本身,一个人,或悲或喜,或大悟或混沌,最亲的人都无法代替,这些都得自己去面对。花盛开的时候是鲜花,花凋零的时候也是花朵,就看人们怎样认知。我喜欢和外孙女在丛台广场玩耍,我不知道二十年后这个可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生活习惯,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生活道路,就像我的父母不知道已经奔六的他们的二儿子,不谙人间烟火,有的时候还像一个孩子。孩子是纯真的,外孙女在广场问已经是外公的我:姥爷姥爷,花儿为什么红,树为什么绿,姥爷为什么是姥爷,我说,花儿不红就会不高兴,树木不绿就死了,姥爷是一不小心当了姥爷。外孙女又问,为什么不小心呢?我张张嘴,答不出来,孩子的智慧在某些时候会超过成年人。
  
  卧铺对面是一位女教师,带着3岁多的孩子去包头探望生活在那里的爷爷奶奶。孩子很活泼,一会唱歌,一会跳舞,女教师知道了我是邯郸学院特邀教授后,说话随便了许多,主要是说如何培养自己的儿子,说到她的儿子的未来,两眼发光。她对自己的儿子有四种培养方案,我说,儿子未必接受你的培养,儿子对你的培养的历程,将来可能也只是个印象。说真话是要伤人的,女教师明显不悦,不再和我对话,可是我说的确实是实话。
  
  女儿女婿打来电话,让我在车上别省,别吃方便面,并且说,滢滢(外孙女名字)想念姥爷了,于是,我在手机里和外孙女对话,很幸福。但我知道很多年后,外孙女对我这个外公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已,就像生我的呼市、养我的邯郸,对于现在的我,也只是一个印象。
  
                                                                                                   2014年3月于青城
  


注:首发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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