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马力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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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马力
子兮
六马力有十二个手指头!他曾经是我童年的噩梦。
(一)
六马力年长我10岁,我打记事起,就没见他上过学。我曾经屁颠屁颠地跟着大人喊他“六马力”,他总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尽管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胡子。娘呵斥我没大没小:“你得叫他春哥哥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因为于我看来,“马力”是个很带劲的名字,比春哥哥好听得多。后来有人悄悄告诉我,六马力的双手都比别人多了一个大拇指,出集体工的时候,十来岁的他顶替生病的父亲出工,大拇指掰秧苗插田,速度比其他成年人都快很多。很快,他的“六指神功”就传开了,顺理成章的,他便有了个诨号——“六麻利”,后来喊着喊着就成了“六马力”。
他有12个手指头!
我揣着这个秘密,惶惶不已,总想找机会看看六马力的六指。可是他平时走路都会把两手插在裤兜里,不干活的时候是不会拿出来示人的。为了验证这个秘密,我算是费劲了心思。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温暖的阳光洒满了我家小院。娘搁着几条长凳、几张椅子晒着她陪嫁的丝绸大花棉被。我用刚刚领到的红领巾蒙着眼睛,猫一样地窝在被子上晒太阳。微风里夹杂着些许樟树和蔷薇的芬芳,我吹着泡泡糖,做着“留洋美梦”。
蓦地,我听见有人在敲我家的院门。“玉兰姨,我娘让我找您借几升米。”是六马力的声音,我一个弹弓从被子上溜下来,扯掉蒙眼的红领巾,跳到院子门口。果然是他:六马力夹着一个脸盆,正窘迫地张望,神秘的大拇指被紧紧拽在拳头里。“我娘不在家,你跟我进来吧。”我打开铁门,让六马力进来。我从他的腋下抽出脸盆,到米缸前给他舀米。一边舀米,我一边寻思如何利用这个绝好机会,见识一下他的六指。
我把满满一盆米递给六马力,六马力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伸出双手来接。他依旧紧拽双拳,环抱着脸盆,就准备离开。“过几天,我家打了米就还给你们。”他边走边说。我懊恼不已,转眼看见院子里的橙子树,几个剩下的红橙子,还高高地挂在树尖尖上。我计上心来。“春哥哥,你帮我摘几个橙子下来好不?我够不着。”这是我第一次叫他春哥哥。他迟疑了一下,把盛满米的脸盆搁在洗衣台上,准备去帮我摘橙子。我死死地盯着他的双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你要哪一个?”六马力并没有看出我的小心计。
“随便哪个都可以。”我早已迫不及待。
六马力撸起袖子,他那神秘的六指终于露了出来。那个匪夷所思的大拇指,从第二个关节处分了个叉,多长了一个同样大小的拇指,更令人称奇的是,两个拇指竟然都生着亮闪闪的指甲。当六马力把摘下的橙子递给我时,他那分叉的大拇指正对着我,如同一条邪恶的双头蛇。我惊恐不已,大叫一声“啊,妖怪!”拔腿就逃,橙子跌落一地。我关上大门,躲进里屋,小心脏仍狂跳不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像电视里的妖怪一样,现出狰狞的原形,把我给抓走吃掉。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敢把门扒开一个缝,六马力已经离开了院子,洗衣台上摆放着七八个红红的橙子。
他一定是被恶魔诅咒过的人。我暗自思忖。从此以后,我只要瞄到六马力的身影,都会远远地绕道走。
(二)
时间流逝,六马力并没有把谁家的小孩抓去吃掉。我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也渐渐明白,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妖怪。
六马力的爹,长年卧病在床,我几乎都没有见过他长什么模样。有一回,娘从橱柜里挑了30个鸡蛋,去店里称了两斤红糖,带着我去看望六马力的爹。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六马力的家。
那是集体公社建的一排茅草房子,如今只剩下两户人家仍住在这里,很多村民都开始在其他地方建红砖房和小洋楼,包括六马力已经成家的哥哥,也在半里地之外的地方建好了房屋,另起了炉灶。
六马力的家,阴暗、潮湿。大晴天的,我刚走进去,竟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六马力的爹躺在屋内昏暗一角的床上,不停地咳嗽着。“怎么不干脆让我咳死算了啊,留在这世界上害了小春他们娘崽。”六马力的爹看到我们进来,连忙挣扎着坐起来,并招呼六马力给我娘泡茶,给我削甘蔗。
六马力果然动作麻利:他从菜园里砍来甘蔗,顺势坐在门槛上,一手拿刀,一手握住甘蔗,阳光在灰暗斑驳的墙壁上投射出他瘦长的影子,他的身形随着甘蔗“荜剥荜剥”的破裂声有节奏地晃动着,三五下就把一整根甘蔗削好了。他举着削好了的甘蔗站起来,迟疑了一下,没有直接把甘蔗递给我,而是递给了我娘。
从六马力家回来没有几天,他爹就去世了。六马力甚至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水,严酷的生活很快便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那一年,六马力刚刚成年。爹治病欠下的巨额债务需要偿还,娘长年劳累被拖垮了身体不能再做重活,他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正读着小学。
六马力很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早出晚归地侍弄着几亩薄田,偶尔也给邻里帮工挣几个小钱。他省吃俭用,一点一滴地还债,送妹妹读书。
虽然晒得黑不溜秋,经常累得泥一身、汗一身的,可是忙完活之后,六马力都要用“春蕾”洗发膏把头发洗得香喷喷的,仔细地梳成三七分,并换上干干净净的衣裳。知情的村邻取笑他,说他喜欢上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梅芳。“梅芳读了高中的,不会嫁给你这个初中冇毕业的小子。”“梅芳家里的房子那么宽敞,不会愿意嫁到你家的茅草屋里来。”“要不,你做个上门女婿,看人家答应不答应。”晚上纳凉的时候,村里的人七嘴八舌地想让六马力死心。六马力不言语,只是憨憨地笑。
一个夏夜,六马力把自己收拾得精神抖擞。趁着迷人的月色,他撑着船,在萤火虫飞舞的荷塘摘了一把新鲜莲蓬,想给梅芳送过去。他怀揣小鹿似的走到梅芳的窗子外面,却听到梅芳房间里有男人说话:“梅芳,你嫁给我吧,我都买上手扶拖拉机了,比六马力出息多了。”六马力的莲蓬从手中滑落,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小卖部,买了一包”红梅”牌香烟。
梅芳嫁人了,新郎不是六马力。
震天的炮竹声里,六马力不见了。梅芳的妹妹桂香四处寻找。黄昏时刻,她发现河边齐腰深的草丛里有青烟冒起。桂香顾不上荆棘的刺痛,扒开草丛,发现六马力正僵尸一样躺在里面狠狠地吸着烟。被太阳炙烤了一整天的他,已是蔫儿吧唧。桂香气不打一处来,踢了六马力一脚:“大男人还怕找不到老婆?大白天的装什么死人?我姐不跟你好,我跟你好,我不嫌弃你家穷!”
六马力并没有跟桂香好。
“我的爱情死了,可我还得活着。”初中没有毕业的六马力,说出了这句诗一样的话。
一年后,桂香也嫁人了,新郎自然也不是六马力。
(三)
六马力已经四十出头了,妹妹也已出嫁,他还跟他娘住在破旧的茅草屋里,还没有讨到堂客。
村里的人开始为他着急,也为他惋惜。“六马力这辈子怕是讨不到堂客了。”“桂香多好啊,虽然不及梅芳好看,可是人勤快啊,你当年要是讨了她,早就住上小洋楼了,孩子都要考大学了。”六马力依旧憨笑不语,露出一口大黄牙。他不再忌讳自己的六指,夹着一根“红梅”烟,眯缝着眼睛吞云吐雾。他的头发也不再油光锃亮,而是乱蓬蓬如杂草一般,衣服也不如从前干净,有的时候一腿的泥,裤脚一高一低,趿着一双拖鞋就敢去20里地之外的镇上买东西。
“我们还是帮帮六马力吧。”村里的人开始出主意。几个男人一商议,决定请老王嗲去劝说昂叔叔,把闲置在家的楼房低价卖给六马力。
昂叔叔一家,十多年前就在村里建了一栋四封三间的楼房,还盖了一个小屋顶。这些年昂叔叔在外做生意,已在城里置办了好几处房产,早把爹娘都接进城里去了。
“我是再也不会回乡种地的了。”昂叔叔在酒楼订了包厢,喝着小酒,跟进城的老王嗲说着自豪的话。
“你长年不回乡下住,你的房子会烂掉呢,再过得几年,你乡下的房子就会成为一堆瓦片子。”老王嗲不动声色。
“要不,你帮我找个人卖掉吧。”昂叔叔自然不想让自己的心血变成一堆瓦片子。
“倒是有个人可能会买你的房子,就是不晓得你要个什么价,他出得起不。”王老嗲抿了一口酒。
昂叔叔给王老嗲递了一根“芙蓉王”:“总要卖几万块钱吧,现在物价上涨得这么厉害,工钱都要几万了。”
热心的老王嗲两头游说,最终,六马力以不可思议的一万四千八的价格,买下了昂叔叔老家的楼房。
六马力终于从茅草屋里搬出来了。村里的人都买了一丈红去贺喜,帮着他收拾屋子。“没有想到,我有生之年还可以住上这么宽敞的房子。”六马力的娘七十多岁了,早已满头白发,“要是春几能够讨个堂客,生个崽子,我这把老骨头也可以去阎王老子那里见他爹了。”
(四)
六马力的春天很快就来了。
有一天,邻村的刘婶子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来到六马力家里。刘婶子介绍说,女人叫小莲,之前嫁到贵州,生过一个孩子,后来老公犯事坐牢了。因为小莲并没有领过结婚证,所以不用离婚就回老家了,她想在老家寻一个老实男人,安稳过日子。
小莲怯生生地跟在刘婶子后面,身材匀称,皮肤姣好,顾盼生辉,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当年梅芳的味道。特别是那一头浅黄色的卷发,让她显得格外时尚。六马力触电一样赶紧撸直裤管,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莲把六马力带到镇上,用自己打工挣的钱给六马力买了身抻抖的行头:西装、衬衫、牛皮鞋和白袜子,还拖着六马力去美容院剃了个精神的板寸。六马力拎着大包小包,领着小莲从村口回来时,大伙开始居然愣是没认出来。待众人回过神来,村里便炸开了锅。
“六马力开始走运哒咧。”
“六马力收拾起来,其实还是蛮帅气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六马力把全部的积蓄拿出来,简单装修了一下房子,买了组合家具与布艺沙发,置办了洗衣机、电视机,甚至还给小莲买了金项链和金戒指。六马力大摆酒席,全村人都跟着过节似的高兴。
“六马力的嫩堂客比他小十二三岁呢,仙女似的。”村里的男人开始艳羡六马力的桃花运。
六马力戒了烟,去城里的口腔医院把牙齿洗得干干净净。他白天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晚上不待天黑就钻进了二楼的房间。小莲也极少串门,只是喜欢到我家来借书看,偶尔也找我娘聊天,但聊得最多的是她儿子。她的儿子喜欢玩具汽车,她的儿子有两颗小虎牙,她的儿子快读小学了……
六马力舍不得让小莲干活,小莲过着城里人一样的悠闲日子,穿着洋气的连衣裙,出门还撑着花伞。小莲有时候也会给在地里干活的六马力送点水、擦个汗,六马力心里就美滋滋的,叮嘱小莲快点回去,免得热着了。
六马力家的日子越过越有奔头了。他甚至连牌也不打了。他说,在家陪小莲看电视,比打牌有意思多了。六马力果然是一个干活的好手,这一年,他一个人承包了几十亩地,一季种西瓜,一季种稻谷。起早贪黑,一年下来竟然挣了十来万块。
六马力搁下筷子,“咕咚咕咚”喝掉一大碗白酒,起身把浸透了汗水的一堆钱码在小莲面前,拍着胸脯说:“小莲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咱有的是力气,都可以换成钱!我要让你过上比谁都舒服的日子!”
村里的人知道后就问:“六马力,你和小莲办了手续没?没办手续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呢。哪天小莲要是卷着钱跑了,我看你找谁哭去。”
六马力仍然憨憨地笑:“小莲心底善良,不会跑的。”
“话是这么讲,但是贵州毕竟有她的崽啊,我看你们也快点生个崽子吧。这样小莲就会更安心地跟你过日子。”村里的人还是忍不住提醒沉醉在幸福中的六马力。
六马力说:“我也想生个大胖崽子呢。”
可是一两年过去了,小莲的肚子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莲衣食无忧,每天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是小莲看起来并不快乐,也越来越不喜欢出门了。小莲时常盯着唯一的一张儿子的照片,愣愣地发呆。六马力明白,小莲是想儿子了。“你去看看崽子吧。”
六马力给小莲买了车票,送她上了火车。
小莲去了二十多天,回来后一声不吭,茶饭不思。六马力轻声说:“你把崽子接过来吧,我会把他当成我自己的孩子。”小莲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二十多天里,六马力偷偷跑了两次医院,一次是去做化验,一次是去拿结果。“孩子爷爷不同意我带走崽子。”小莲含糊,六马力也不好多问。
一晃又是二十多天过去了。这一天,六马力干完活回来,楼上楼下找不到小莲的身影,六马力顾不上吃饭,四处寻找。“看见我屋里小莲了吗?”六马力挨家挨户地问,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小莲。六马力回家摇着他娘的手:“娘,小莲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你都不知道吗?”六马力的娘颤颤巍巍地回答:“下午小莲说帮我去买风湿膏药,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六马力喊上几个邻居,打着手电往去卫生院的路上寻觅,可是一直找到卫生院,也没有看见人影。卫生院值班的小姑娘说,下午没有人来买过风湿膏药。“六马力,你回家看看钱还在不?”邻居提醒六马力。
六马力一路飞奔回家,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他急切地打开柜子门,端出抽屉翻了个底朝天。“存折不见了,小莲的身份证也不见了!”六马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六马力去信用社挂失时,账户上只剩下一万块钱了。
“六马力这个蠢货,说了叫他不要把钱交给小莲,他就是不听。”村里的人甚至比六马力还要愤怒,他们架着六马力冲到小莲的娘家去兴师问罪。小莲爹一个劲地跟六马力道歉:“小莲造孽啊,那该死的劳改犯又放出来了,小莲是喝了他的迷魂汤啊,她偷走家里的户口本,又跑去了贵州,我拦她不住,我对你不住啊!”小莲爹声泪俱下,村民们却不依不饶:“把小莲叫回来,不然,砸了你的屋。”六马力堵在村民面前,拼命摇摆着他的一双六指:“你们不要为难他老人家。这事跟他没有关系。”
“老六,报案吧,她卷走这么多钱,有名有姓的,很容易找回来。”
“你把她当祖宗菩萨一样供着,她还这么做得出,你总不能够落个人财两空吧?”村民们给六马力出主意。
六马力眉头紧锁,低低地说:“算了吧,她也给我做了两年堂客,这些钱就算补偿她了。何况她还有点良心,给我留了一万块钱。”
闻听此言,仍旧愤愤不平的村民们都不好再说什么,骂骂咧咧地散了。
六马力又抽上了“红梅”烟,脸比从前更黑了。他拿着剩下的一万块钱,买了种子、化肥和农药开始秋种。可是他已无心照看他的田地。这年秋天,他的几十亩地收割的大半都是“瘪谷子”。收粮的贩子都不要他的稻谷。
一季之间,六马力又被打回原形,成了一个没积蓄、没堂客的人,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
2013年11月初稿于毛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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