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记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1.
从极高峻的岩石上下来,从极远大的河川里出来。往南边的山林里直走,往北地的丘陵处拐弯。我拨开一丛丛蒿草和刺蓬,朝前狂奔。
天黑得真快!一群翅膀宽阔的鸟飞过醒着的树林,浑厚的吆喝从枝头窜向云天,顷刻间刷白梦中的星空。我衣衫褴褛,两眼通红。头颅在呼吸中焚烧空气,脚在奔跑中切断前路。两只系于脚踝的铃铛,堆积黑夜般的历史,倒立在铜的王座叫魂。
刺穿喉咙的命运把我引向远方。月亮坐在千山之巅,所有的枝杈在黑暗中秘密地交换花朵。大地上,万物起伏;我无边无际的身体的开合,驱赶天空走下祭台。
彩色的亡灵;风是崩裂的船板,拍击半空中溺水的火把;喘动的胸腔吐出古游牧民族的心灵;我是谁,独自置身亮处,撞见脚后跟的铃响。几千吨的夜,被尖叫的杠杆埋进一个缺席的名字。
如幸存者返回凶杀现场,被遗忘的故乡漫步至我的眼睑,绝望涂满光的缝隙。我睁眼活在世上的每个早晨,埃尘昏暗,皆属不祥。
2.
羊羔列队穿过沉默的草原,整整十三只,撕下一片奇迹的舌头庇佑它们。当不得不高声歌唱的时刻来临,再以同样的悲悯领受枭鹰的唾沫。并非难以想象:一大群年轻的死囚,幸福地跪在枪口似的圆形布景前,专心捡拾花毡上撒落的盐粒。上帝的微型工厂!
我手里握有一角雪白裙裾,祖先高蹈的魂魄。孤僻者拥有哗众的天赋,我向苍穹献媚。岩石盘绕巨蛇的脊背,花朵采撷蜜蜂的尾针,眼眶涌出白昼的月亮,欢迎进入未成年王国。我——狂欢的女族长,踩准节拍,猛敲自然的巨门。
动一下,再动一下。体内流亡的子民:愤怒的雪花。饥渴的蜡烛。迸射的气体。舞蹈着、旋转着,聚集在午夜的广场。逃离南方!从父母的土壤中被孕育,起先不过 是祖籍与姓氏的受精卵。当信仰的子宫业已成熟,婴儿的婴儿茁壮成长,一直等到骨头初具闪电的形状。请,请让我跳完这支舞。
3.
一棵树是一面鼓,倒挂于秋天浓烈的丰收之上。树在哪里,哪里就响,响声漂泊万里降至冬夜的地平线,抵达处女痛苦的旷野。沉重的动作卷起肉体,如同指针劈开墓碑,灵光一闪。在枯草弥漫的十二月,通往诗歌的道路亦接近北方。
看不见的手势从根部升起,眼所能见的片断的、自由的风景舒张着,沿后颈攀登至头顶。我在睡梦中繁殖猛兽,用细小的绳索将自己缚在它的梦里。梦的边界矗立着一座暴风雨的舞台剧,树在无风的宇宙中心落叶。
哭泣的幸福从哪里来?一片林子走不到头,不到季节被摘下的果实望不到头。漫漫旅途无限制地损耗我,最终使我迷失于梦幻的家园。破晓之前,难以入眠者将三次灵魂出窍。第三次,我和树共有一个母亲,我们不再是怪物。我整夜整夜梦到的事簌簌从树顶掉下,沉重无比。
4.
我的生命中多出了大片荒地。铅皮的河流跳出山冈,星辰下方升腾起刀叉和干涩嘴唇的寂静。沙砾和白岩裸露,边缘光洁的银餐盘里,盛着往事破碎的心脏。划过露滴将坠的草尖,命中乡音的遗址。我不能吞下这比刀锋还要锋利的前世。
无数扇门悄然穿过我。一只只方形的灰蓝星火的眼睛,睁大着,以光年的速度,推开我的骨头。每页时刻都是开门的时刻,每页时刻都是关门的时刻(站立,并保持站立是时间的事业)。当我用尽行走的谎言,故乡即会慢慢闭拢,从此腐朽,消亡,无从寻觅。
箭镞,成年男子的褐黄尿柱,新妇颈项的家传首饰,是亮的;泥塘,充当生活燃料的牛粪饼,异乡者的遗物,是黑的。唯有低空飞行的游子魂灵,半明半暗。 要掠过生者的火膛,同土灶坑上的羊头巡视伤口浑圆的草原。借一盏长明灯,漆黑的公马睾丸投影出巨大的寒冷。悬绕月亮的人世的绳索,我轮回未剪的脐带。草原 后裔脸上釉质的红晕,是我喉口沸涌的鲜血。
5.
篝火的波浪,天空的撑杆。百万年前的酒会上,漫山遍岭的马队驼来我弓囊缠身的先民。滚烫的白灰击碎骤来的雷雨,刺绣的妇人拎铁皮桶驰奔而过。在剧烈的抽噎中,我陷入一波强似一波的高亢音乐。
来历不明的力量抽打着我,舌头开成颤栗的莲花,复数瓣的甘甜音节,祖辈惠予的胎记。是谁欢呼,停止歌唱来到我身边?他蹲下身用双手握住我胸腔内痛搐的叫喊,一截洁白的淤泥。数百只额头连成一片,宿命蒙尘的谜底,闪烁其上。
从极高峻的岩石上下来,从极远大的河川里出来。往南边的山林里直走,往北地的丘陵处拐弯。代我死在此地的人,他与此地的骨灰成为最高贵的遗产,撒满我漂泊的一生。
啊,清算死亡的草原,我先于众神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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