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虽然学业无成，大学期间我也遇到过很多老师。在大学期间，很多老师“帮助”过我，我却忘记了他们的名字。而多次拒绝“帮助”我的李本立老师，我却永生都无法忘记他，无法忘记他讲过的那些话。
      一九九二年，千军万杀过独木桥成为大学生后，我几乎从来不去教室，酗酒、打架、考试作弊……逐渐成为我的家常便饭。
      到了大学二年级，为了填补自己的花销亏空，我在学校外开了一家小书店。尽管赚钱不是很多，我每天却要打扮得像个商人，似乎经营着全世界最大的公司。同时，我也变得越来越疯狂，不仅自己考试作弊，还成了多数同学的作弊代理人。每次临近考试的时候，我就会挨个老师家里送礼，然后提前拿到考试试题，再卖给其他拥有同样需求的同学，从中狠赚一大笔钱。对于那些拿到试题后胆敢转卖的同学，我从来都是毫不手软。
      不过，学校里有一位叫李本立的老师，我却没有办法搞定。
      李老师是一位四川人，说起话来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他的知识很渊博，但五十多岁的年纪，依旧没有混上副教授的职称，只是一位普通的讲师而已，负责教授数字电子技术。
      四季不变的中山装、深深驼下的脊背、斑白杂乱的头发、黯淡无神的目光……让所有学生都觉得，李老师是个早该抛进历史垃圾箱的古董。李老师的性格特别倔强，似乎从来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在我大学一年级时，有一位副校长的千金，影像医学课只考了五十九分。教研室主任悄悄找到李老师，希望高抬贵手放过校长千金一马。他却吃了枪药似的回敬道，我在判卷过程中只有一个标准，但这个标准绝不是考生的父亲。如果你认为我给的分数不合理，请你在试卷上签下你的名字，想改多少就是多少。
       一句话，顶得教研室主任哑口无言，再也不敢提及这件事。
      我先后给李老师送过四次礼，都被李老师退了回来。最后一次，李老师警告说，如果再去他家送礼，他肯定会向校领导反映这件事，吓得我再也不敢去他家了。就是在那一天，我决定要给李老师一点颜色看看。
       在此后一周时间里，我多次在半夜时，向李老师家中扔石子。我让他和他的家人，一次又一次感受到，我真实而恐怖的存在。
       果然，李老师终于坐不住了，在第八天下午找到了我。李老师并没有提起玻璃被砸的事，只是为我讲述了一个的故事。
       一九六五年，李本立从四川老家，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第二年，那场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来临了。作为学校的活跃分子，他很快成了红卫兵一个派系的小头目。就是那段时间里，在一名曾红极一时的学生领袖的领导下，李本立老师干了许多令人发指的坏事。
       当时，学校里有一位女老师，是李本立的四川同乡。她曾在美国留学多年，是一位非常严谨的电子专家，无论什么事都是一丝不苟。有一次考试时，李本立只考了五十九点五分。他找到那位女老师，希望老师能高抬贵手，不要让他参加补考。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一向和蔼可亲的女老师忽然大发雷霆，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她还说什么这是对老师的人格侮辱，是对学术尊严最无耻的践踏，最后还将李本立赶了出去。
       那场政治运动来临的时候，手中权力变得越来越大的李本立，心理也变得越来越扭曲。他决定利用手中的权力，对这位老师进行报复。他和几位同学整理了老师的材料，给她安上一个美帝国主义特务的罪名，每天都变相折磨她、羞辱她。有一天，在女老师戴着纸糊的高帽扫大街时，李本立趾高气昂地走到她的面前问道，你现在是否还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那位老师静静地看了他很长时间，忽然轻轻说道，总有一天你会受到良心的审判，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愧悔。女老师的话，并没有让李本立感到愧悔，反而让他感到无比气恼，一脚将老师踹倒在地，指着她大声骂道，你个美帝国主义狗特务，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在当天晚上，那位女老师就自杀了。她死得很平静，在家里偷偷化过妆，还涂了口红，然后吃下了大量的安眠药。庄严、肃穆而美丽。李本立看到老师的尸体时，一种巨大的失落在心底油然而生。他当时并不知道，在昔日老师面前，自己到底是取得了最后胜利，还是彻底失败了。
       在讲诉这个故事过程中，李本立老师像是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满是褶皱的一张脸不停地抽搐着。他在最后喃喃说道，让我一生都感到愧悔的是，老师的死并没有阻止我的疯狂，后来我还害过很多人，让许多曾无私地帮助过我、关心过我的老师，都饱尝痛苦和羞辱。不久之后，那位学生领袖也成了反革命分子，还被关进了监狱。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我，很快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医院，因所谓的知识分子原因，也受尽了各种折磨。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想起了我的那位老师，想起那位老师死后我的内心感受，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她说得丝毫没有错，即使我们远离了良知，良知也不会远离我们，并且会对我们做出最严厉的审判。所以，我尽管无力阻止别人做坏事，但自己会尽量不去做坏事，绝不会去践踏学术的尊严。
       我现在也是一名大学教师，在这些年里，我实际上一直生活在监狱里，生活在一个无比森严的心灵监狱之中。所以，我不敢再做任何违背良知的事情。李本立老师讲完，慢慢站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说，希望我的故事对你能有所启迪……
       李老师蹒跚而沧桑的背影，像是背负着无法卸下的重荷，让我觉得他和这个故事，都显得很可笑，也显得非常可悲。但不知为什么，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骚扰过李老师。
       多年以后，李老师和李老师讲过的那些话，依旧清晰地镌刻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