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株黄葛树
2022-01-16抒情散文rsjby
办公室外,有个颇宽敞的院坝。院坝里,有两株黄葛树。几百年,这里一直是县衙所在。衙门前,叫衙门口;衙门口所在的街,是衙墙街。今天,旧县衙的房舍早无踪影,但布局还依稀可见:从街沿登十多步石梯,进入院坝;两株黄葛树高高大大,一左一右对称站立;院坝……
办公室外,有个颇宽敞的院坝。院坝里,有两株黄葛树。 几百年,这里一直是县衙所在。衙门前,叫衙门口;衙门口所在的街,是衙墙街。今天,旧县衙的房舍早无踪影,但布局还依稀可见:从街沿登十多步石梯,进入院坝;两株黄葛树高高大大,一左一右对称站立;院坝尽头,一幢办公楼,大约矗在县衙门升堂问事的旧址;其后,有一栋八九层的职工宿舍,或许由县太爷所居院落改建而成;办公楼的左右,各有一栋三四层的职工宿舍,旧时这里应该分布着师爷、衙役的住房。
唯一保存完整的旧物,是两株黄葛树。说是旧物,也不尽然。黄葛树年年生长,岁岁不同。虽走过了许许多多旧时光,但早已不是从前模样。今天瞻视到的,肯定不是古人之所见。我欲描述的这两株,应该也不是曾经的那两株。时光,在黄葛树粗壮的树干、夭矫的枝叶上留下岁月的印痕,一天一天的积累,把黄葛树装扮得虬曲沧桑。我想透过时光看回去,黄葛树的青春在我目力不及的远方,起舞跳踉;我举起望远镜,黄葛树依然在我看不见的远方,抿嘴窃笑。凝聚在黄葛树上的光阴,虽然存在,但谁也无法探究清楚。再深邃的目光,也无法追上正在消逝的时光。
两株黄葛树枝繁叶茂,一左一右荫蔽着院坝,即使是盛夏,院坝也阴凉阴凉。但一左一右的两株黄葛树,却有不同的姿态气度。左边的,粗壮威猛,仿佛一把完全撑开的伞,枝桠横向旁逸,伸过中分院坝的步道,侵入右边。右边的,苗条高挑,若一把半撑着倒置的伞,枝桠斜斜向上生长,将身姿收束在自己的领地,谦逊温柔地让出一片天地,让左边的尽情伸展。看树干,右边只左边的三分之二,便想:莫非,这两株黄葛树不是孪生,甚至有辈份的悬差?与人一样,树也应该有伦常。
或许,它们是兄弟。右边的是哥,左边的是弟。哥哥大度谦让,谨记父母教导,凡事惯着弟弟。好吃的,让弟弟先吃;好玩的,送给弟弟玩,只要弟弟开心高兴,它便欢喜。天长日久,弟弟渐渐养成强势霸道的习性,以为一切都是当然,于是,吆三吼四,吃香喝辣,全然不把哥哥放在眼里,恣肆放荡成身强体壮的一柄巨伞。或许,它们是父子甚至祖孙。左边的是长辈,右边的是晚辈。本是一起栽种的孪生兄弟,但一株不幸夭折,栽种者从活着的一株身上取下一条枝,插在夭折那株的原地。后辈拼命追赶,也长不过前辈。院坝的空间,早让先人旁逸的枝桠占领大半,后来者怎好意思与祖先争抢,于是便斜斜地让着向上生长。没想到,这一让让出了意外收获,它竟然高高地越过了先辈的头顶,可以看到高楼之外的远方。远方的山水田园,远方的房舍炊烟,远方的鸡鸣狗吠,是比院坝更美的人间烟火。有时,谦逊不止是美德,而是无心的机巧。大自然看似懵懂,其实也有律法。它不会一味纵容迁就霸道的野蛮生长,而会于不经意间给谦让者更和煦温暖的阳光,使它们生长出另一番常人难及的景象。
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栽下了这两株黄葛树,但他肯定是位古人,是有地位、在县衙里一言九鼎的古人。那么,他应该是一位县太爷了。县太爷,多七品。七品芝麻官,是旧时行政管理的最末端,但在县域内却是老百姓眼中的的“父母官”和“青天大老爷”。他外放到此,见县衙院坝虽有花草树木,却花草零落,树木小巧,突生奇想:栽点黄葛树吧!他见过好多古老的黄葛树,几百年长生不死的黄葛树既有保佑仕途长进的寓意,遮天蔽日的浓荫又是皇恩浩荡的象征,中秋团圆夜风清月明时,坐在树下对酒当歌,还能生人生几何之感,多好。要栽,就要栽两株,两株才对称。对称,就是方正。方正,是为官之要,是做人之本。想到做到,说栽就栽,他从官俸里挤出银两,购置两株刚刚成荫的黄葛树,延请农人移栽至县衙院坝。两株黄葛树在县衙的院坝里扎下根,越长越大,越长越壮,历经几百年岁月,长成了今天的模样。几百年前,一位县令的偶然动念,决定了这两株黄葛树的命运,成就了今日小城一道美丽的风景。
第一次见这两株黄葛树,是多年前的盛夏。之所以对初遇记忆深刻,是因为当所有树木都绿叶满树时,这两株黄葛树却在落叶。那天,暴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路边的野草被晒得蔫垂着头,树却葱茏苍翠绿盈盈的。麻雀不愿捕捉昆虫,鸣蝉躲在树荫里东一声西一声地叫唤:太热了,太热了。我急匆匆地走过院坝去新单位报到,一心想着如何面对这份新的工作。几片黄黄的树叶飘飞落下,擦着我的肩膀飘至院坝,我才注意到左边的那株黄葛树在不该落叶的时候正在落叶。我想:或许它得了绝症,正在死去;临死的树,才会在不该落叶的季节落叶。到新单位上班十多天,这株黄葛树的叶便落尽了。我还未来得及惋惜哀怜,它却早在树枝上冒出星星点点的嫩黄叶蕾,很快便一片片伸展开来。原来,它不是病了,而是在换叶。一个多月后,当它一树新绿浓荫遍布时,右边的那株黄葛树又开始落叶。这次,我不担心了,我看着它的旧叶一天天黄黄地落,看着他的新叶一天天绿绿地长。历经几次风雨,两株黄葛树重新在阳光下泛起绿光,在炙风里舞出绿意。从此,这两株黄葛树便奇异地矗立在我的日子里:初春,所有的树都发芽展叶,它不为所动安安静静;盛夏,所有的树都绿意满身,它却慢慢落叶换叶;深秋,所有的树叶都苍黄得无法悬在树枝,它却旺盛地茂密着深绿着;隆冬,所有的树都裸在寒风里,它却擎起满枝的绿叶,抵抗着北方的凛冽。
父亲说:黄葛树什么时候栽种,就什么时候换叶。
黄葛树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勿庸讳言,世间一切包括这两株黄葛树,都要遵从天道。天道,是大自然的律法,是不可言说却无处不在的生命规律。在我们小城,天道就是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就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节令规范。只有遵循这些规律,才能得到岁月的眷顾,在风吹雨打霜冻雪凌里存活下来,成长为有用之材。但黄葛树却窥见了天道不及的一道狭窄缝隙,并在这道只它窥见的缝隙里追求自己的生命律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长出一片自己的天地。面对黄葛树选择的生命轮回,我不得不感叹黄葛树生命的奇特:凭一己之力打破小城的四季轮回、节令规范,萧瑟里,凛冽中,在办公室外的院坝里撑起一片深绿,绿满眼,绿满心,绿满小城。
黄葛树最为独特处,是有自己的记忆,记得被人栽种的日子。那天,或许春和景明熏风温煦,或许阳光暴烈炙风横扫,或许秋高气爽白云悠悠,或许朔风凛冽冰雪满天。黄葛树是被动的,它无法选择自己被栽种入土的时间;但黄葛树也是主动的,它会将无法自己选择的栽种时间牢牢记在心里,深深刻在身上,咀嚼着一年一换叶,纪念自己的一岁一成长。有时,黄葛树的记忆是短暂的,移栽一次,它就会忘记上一次栽种的日子。更多的时候,黄葛树的记忆是永恒的,只要不再移栽,它就能将自己栽种的日子永远记住,永不忘记。每年,它用换掉旧叶、长出新绿的方式纪念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不断提醒自己从父母身体分离的瞬间,不断强化自己独立成长的岁月。几百年来,办公室外院坝里的两株黄葛树,在年复一年的不断提醒、强化里,从树娃娃长成了树爸爸树爷爷树祖祖,它们的子孙不停在小城空旷处落脚、生根、成长,成家立业,自成风景。
院坝里的两株黄葛树高大茂盛得遮天蔽日,有旁逸的枝叶在我办公室外探头探脑。站在窗边,伸手摘下一片宽大厚实的叶,静静观摹,细细玩味,它的绿意,它的湿润,慢慢从叶脉渗出,浸过我的手,从我的手掌弥漫开,洇染起满屋的绿。我摘下的叶,肯定是今年新长的;但它所依附的枝,却应是古旧的。如此粗壮的枝,肯定历时久远,早就成型。多年前,曾祖受县长汪承烈之邀编撰县志,应该曾经到过这院落;每成一卷都要送给县长审鉴,这院落曾祖应该常来。果如此,曾祖的目光肯定注视过这两株黄葛树,这两株黄葛树肯定也见过曾祖清癯的身影。只可惜,黄葛树的记忆太自我,不可能记住那位儒雅的读书人。退一万步,即使黄葛树的记忆会旁及其他,我也无法深入它的记忆,寻到曾祖的丰采。
我常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凝望这两株黄葛树。看了这株,再看那株,看了左边,再看右边。两株黄葛树端庄地站在院坝里,粗壮的树干,夭矫的枝叶,不为我的目光所动。黄葛树的生命自我、悠长、充实,活在自己的设计里;我的生命却短暂而虚空,为世俗所困、为利禄所诱,孜孜矻矻,蝇营狗苟,哪有什么自我。我一年一年地凝望,两株黄葛树仿佛年年都是旧模样,而我却渐渐地皱了额头,白了鬓角,昏了眼睑,如左边那株黄葛树上那条垂死的枝桠,正在慢慢腐烂,要不了多久就会轰然断裂,重归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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