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暗疾
2022-01-16抒情散文刘彦林
得知与我同龄的二蛋要结婚的消息,我的心情突然欣喜若狂——这个命里吞咽过太多苦涩的人,终于可以给逝去的亲人有所交代——他娶上了媳妇,也会有子女,家族的香火就会得到延续!二蛋的母亲是个哑巴。他刚能满地乱跑那年,他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这还不算,……
得知与我同龄的二蛋要结婚的消息,我的心情突然欣喜若狂——这个命里吞咽过太多苦涩的人,终于可以给逝去的亲人有所交代——他娶上了媳妇,也会有子女,家族的香火就会得到延续! 二蛋的母亲是个哑巴。他刚能满地乱跑那年,他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这还不算,他刚会喊爸爸时,这个上门女婿就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二蛋的母亲靠着村人关照,艰难地拉扯大了三个孩子。年龄稍长,二蛋的姐姐给同村的亲戚干活,二蛋的哥哥去给那家放牛,从此吃穿不愁。二蛋和母亲相依为命,饥一顿,饱一顿地维持着。到该上学的年纪,他家祖上留下的老房子,在一场接连下了三十天的雨中,再也支撑不住墙体轰然倒塌。村人看孤儿寡母的,就让他和母亲住了生产队留下的仓库。二蛋靠吃百家饭,给人家帮着干点杂活,混个肚子不饿,学却是上不起。眼看着姐姐成了大姑娘,原想着可以接替哑巴母亲持计,没成想却被那家亲戚的上门女婿暗中拐卖到河南老家,嫁给一个大了十来岁的男人。二蛋的哥哥,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二蛋想过上好日子的希望,一下子被黑暗全部遮蔽了。 二蛋的人不傻。随着年龄渐长,他决心重振家业,和母亲耕种二十多亩责任田。由于肯出力,也能吃苦,收成屡得丰产。慢慢的有了一些家庭积累,不仅改善了穷困的生活条件,还购买翻修了两间旧仓库,终于有了一处安身之所。转眼二十多年的时光流转,同龄的人陆续成家立业,孩子也越来越大,我们都给二蛋操着心——要是给说上一个媳妇,这辈子也他就不枉到人世一趟。二蛋心有主见,先在老屋的旧址上盖起了一座红砖瓦房,让有胃病的母亲在去世前搬了进去,他的孝心让村人竖起大拇指夸赞。这不,快翻过四十岁的坎了,他又要结婚了——我能不欣喜有加吗?去给他帮忙,也是我很乐意做的事。 头一天下午,我和妻子兴冲冲赶过去。我给帮着贴上了婚联,也帮着布置了一番洞房。妻子是他请的“贵人”,和他商量了迎娶的一些细节。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总管也安排了执事,厨子备好菜,能喝酒的还猜拳行令,一下子有了热闹的气象。次日一早开忙,尽管大雪纷飞,风头子割人的脸,但喜庆的气氛颇浓。迎亲的车队进庄,快当爷爷的成拜点燃两串鞭炮。二蛋抱着胖墩墩的新娘,没有受到阻挠就进了洞房。宴席开始了,邻村的人也来恭贺。两轮宴席后,村人帮着拆除席棚,归还桌椅板凳、杯盘碗碟,村里又复归了宁静。因为不按习俗陪床、扫床,耍新媳妇的仪式也免去了,我和妻子对父母打了声招呼,早早地驱车回了家。 在回来的路上,我思忖到这个本该喜庆的婚礼似乎缺少些什么,但又一时半会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样的不完美呢?当然,不是二蛋娶到的这个女人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还拖着一个大油瓶——一个不到十五岁就辍学在家的姑娘。不管怎么说,二蛋完成了一个从男孩到男人的仪式,也算万幸,再过一年半载,给生得一男半女,他就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先人了。因为前一年,二蛋的哥哥才和一个死了男人,且做了绝育手术的女人组成了一个家庭。还因为,二蛋的姐姐多年前回来看望过一次哑巴母亲,之后的十来年再也杳无音讯。尽管二蛋的婚姻姗姗来迟,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缺憾,但总归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我心如明镜,我的忧凄和二蛋无关,但倒底是什么呢?破费思量。 当我再次把当天出现在婚宴上的面孔过滤了一遍,突然有了恍然大悟般的明晰——故乡真正缺少的,原来是本该浓郁的人脉气息。要是在以往,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几乎是全村总动员,各家各户也倾巢而出,尽心尽力地帮忙,忙前忙后毫不含糊,再苦再累再脏再臭的活,安排到的人绝不拖延、扯皮和耽误事。几天下来,事情办的不仅圆满,还让外村来的人交口称赞——沟脑村的人就是和气。可是,在二蛋的宴席上,前来帮忙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婶,放炮的、请客的、安席的、记礼簿、掌盘的都是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女人,即使有几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小伙,不是玩着手机不抬头,就是谁也使唤不得,或者围着火炉打扑克,或者叼着纸烟胡侃乱谝,根本没有来帮忙干事的样子。来随礼的人也稀稀落落,还有几个因举家到北京、上海、深圳、杭州等打工,礼币是通过微信红包转来的,这也可以理解——身在千里之外,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真诚的恭贺。原本村里就不上百口人,年过八十岁的老年人接二连三地走了,有些刚过六十的人也因疾病催逼无奈的离世。带着诸多遗憾走的双应子,仅比我年长三岁——他三年前查出患有肝病,但为了供养两个上大学的儿子,给家里人隐瞒了病情,成天在三十多亩土地上讨要生活,还于农闲期间跑到建筑工地上下苦力,更靠着一身力气拉石头运砂石盖起了两座新房,还想着攒些钱给儿子说上媳妇,结果把自己累倒了,还耽搁了最佳治疗期,拖延了两年多,就把一个本来健壮的身体装进了一口薄薄的棺木——这个不该过早走的人走了,一个家庭的支柱突然坍塌了。那天,我看到他儿子的身影,一个家庭的重担更替到了一个瘦弱的肩膀上,希望还在的。 有两个家庭,我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跟父亲打听后,才知因此前有过争吵,这两家人记了二蛋的仇。一家的主人叫“惯娃子”——这个来自老家的同姓亲戚,还是二叔给介绍做了上门女婿,才有了妻子和一儿一女的。几年前,他购得马地主家的旧房,曾因院子的边界和我家成了陌路人。后来,他拆旧盖新,还购置了二蛋家的两间旧房,在五间平顶房修好后,紧跟着修了一个偌大的院墙,把他认为属于他家的地方都圈了进去,一切都是商量好的,此后却对二蛋爱理不理,没想到,他竟然到了二蛋结婚也不闪面的地步。据二蛋解释,他还专门上门请了一趟,谁知还是没有请动?另一家是老父亲手里搬来的“外来户”,因为二蛋发现他家超过自家的地界太多,找来曾经的老支书做中间人给重新划定了,没想到得罪了这家人,更没想到他不上门来——不上贺礼事小,连个身影都不见,多少让人的心里疙疙瘩瘩。在二蛋的心中,他并没有记过谁的仇,可这这两家人不该太小心眼的。 难道是这些因素导致了村人关系的淡漠吗?是,也不全是。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故乡完美无缺。从地理位置上看,故乡地处西北群山的皱褶里,在祖国的版图上所占比一粒米更小,但在我的心中,故乡比整个世界还要辽阔。最美好的印记,应该在童年的记忆里。故乡所在的山旮旯,两边的山脉如行如游龙,在山的沟脑处两头抵牾汇合,仅在尾部留下一个窄小出口。龙身蜿蜒而走,形成纵横无序的沟壑。村人就选择一个宽阔处建屋而居,亦在龙身的指爪部位开荒种田。村小无史,从规模判断,最多也不足百年。
村庄的老住户不多,从周边苦焦地方迁徙而来的占了多半,我家也是这大多半中的部分。我没想到我会做故乡的游子。故乡将我养育到了成年,我却离开了故乡。时光荏苒,不觉流逝了二十多年。故乡在变化,我的韶华也在消减。好在,我寓居的小城与故乡相距不远——区区几十里路,要回一趟故乡,只需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可以站在故乡面前,也可以坐在老屋里,很享受地喝着母亲熬的罐罐茶,更可以走进村庄的纵深,重温曾经留存在记忆里的景象。那时,熟悉的一切都在脑海里重现,这很让我心生感动、热泪盈眶,也不忍心再别……
故乡写出来是一个词,但故乡本身具有外在的美丽,也有让人惦念留恋的魅力。我以切身的体会感知到,一个有故乡的人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更是应该对故乡感恩戴德。在我的体认里,故乡是一方广阔的天地,对她奶大的孩子的付出,比生他养他的母亲更绵长和持久——任凭他在怀抱里玩闹,也宽容他对草木生灵的伤害,更是理解了他的离开,哪怕他不曾有过一丁点儿的回馈,都没有过哪怕一言半语的埋怨,当然,这些都是潜在的,隐性的,是需要用心汲取的。母亲生了孩子的身,给他吃,给他穿,怕他碰着磕着,怕他摔了跌了,一辈子操不尽的心,直到撒手人寰的那一刻——伟大的母爱,到任何时候都让人心怀敬重。可是,故乡得到的感恩在哪里呢?在故乡,我家从一穷二白,到盖起了三间泥坯房,到四叔成家,到姐姐出嫁,到我去外地求学,最终,我却没有回归。还有,社会的发展,把村人从“农业学大寨”带领到分产到户,到告别了煤油灯通上了电,到一条水泥路代替了曾经的“扬灰路”,再到新房一座座拔地而起,更到轿车一辆辆地增多。每想到这些,我为故乡如此巨大的变化喝彩。对这样博爱的故乡,我却反顾、回望和归依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对故乡这样的态度,一定是我的良心天平失衡了。转念一想,也不尽然。突然,“暗疾”这个词便跳了出来。“暗”,意为“不明显的,不公开的”。“疾”指“病”。“暗疾”可以理解为“不明显的病”。难道是故乡生了这种病了吗?
“病”和“痛”是一对孪生姐妹,“病”愈重“痛”更甚。可是,一种看不到表症的病,却像一根根芒刺,不能被发现后迅速拔出,若是不小心碰触,却能痛到人心的深处。但是,故乡的病因是什么呢?故乡的暗疾怎么去治愈呢?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又黯淡了一些。在印象中,故乡的人非常的纯朴,村人多年来友善交往、和谐相处。也许是生活水平提高了,人的私欲就凸显出来,膨胀起来,不仅多了贪心,还爱占点小便宜。我记忆犹新,十年前的汶川地震波及故乡后,分配的救济物资数量少,让做村长的父亲经常为如何分配而苦恼,最终的结果是多是按照村人的意见,把方便面按人头分了,矿泉水分到平均一人半瓶的地步。这几年,在如火如荼的精准扶贫中,这家争低保,那家抢“八大员”(护林员、道路清扫员等),弄得村干部焦头烂额。这样的事,的确是举不枚举。突然就有点明白了——各种惠农政策越来越多,却滋长了故乡人贪图利益的私欲望,如此一来二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家与家之间的联络,过多的扯上了金钱和利益的因素,长此以往,鸡毛蒜皮般的矛盾一多,原本的善良、淳朴就遭受着极大的冲击。原来,这就是故乡越来越暴露出的“暗疾”?
我的心情更加沉重——厘清了故乡得病的根源,我的担心却迅速疯长起来。因为,这种愈演愈烈的“暗疾”,仅仅是我的故乡存在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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