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棉花，拾棉花

本色生活系列之九：拾棉花，拾棉花（散文）




■ 文/于文华
这个秋天，老天一直哭丧着脸，像是谁亏欠了它多少钱似的，不是阴沉沉的，就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连绵不停的秋雨，浸润得周围山峰生动了许多，却让人心情无法愉悦起来。 远远瞅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路边一辆面包车上跳下来，披头散发，慌慌张张的样子，像是被谁撵着、追赶着似的，不穿外套，不修边幅，急切慌乱地，径直从县汽车站下车就忙忙“闯进”了我家店铺。

心里疑惑着，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究竟是谁呢？发生了什么？急匆匆走到店铺里间，才发觉是小姨子虹，紧握住妻的手，像是见了亲娘般，哭声涟涟：大姐，他打我……成股成股的泪水如小溪，顺着瘦而窄的脸颊肆意流淌，呜呜咽咽的样子，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妻示意刚下班的我先打理生意，她安抚安抚那颗受伤的心灵。

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约略明白了虹挨打的原因：她偷了丈夫福生用来交纳水费的600元钱，想和约好的几个伴儿，结伴坐上火车，长途跋涉到新疆拾棉花。村子里几位素日素常交往密切，关系要好的姐妹，几次碰面谈喧，私下里商量好了，想一块再次到新疆拾棉花，一来散散心，见见世面，二来多多少少赚些外快，贴补家用，自己手头稍稍宽裕些，三也可以在男人子女面前扬眉吐气一把。拾棉花无需资金，不带工具，也无啥技术，且来回车费像公家人出差一样报销，还天天肉饭可肚吃，只要吃苦耐劳，只要手脚勤快，辛辛苦苦两个多月，就能挣来两三千元的收入，何乐而不为。

妻让小姨子先洗把脸，擦净泪痕：先吃饭，回头再慢慢说。养了两个娃娃的人了，还打什么打？你安心住下来，这次他不亲自来请你，绝不回去。

这些年，虹所在的乡镇，和新疆建设兵团及一些农场的种棉大户电话联系，组织大批干活踏实、手脚麻利的妇女，包车到疆，花费由对方结清，以劳务输出的方式，积极响应政府提出的“让人走出去，把钱拿回来”号召，促使农民加快发家致富步伐。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今年新疆积极协调有关方面，专门开设运棉工专列，从安徽、河南、甘肃等劳动力富余大省，调集大量闲散人手，解决拾棉工紧张问题，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富余劳动力，不约而至纷纷集结新疆，而各种棉大户以优厚工资（每公斤2元）、丰盛饭菜（三餐主食不重复）、周到服务（免费提供住宿）吸引拾棉工，但采棉周期短，时间紧，全凭手工拾棉，农场采用机器拾棉的，还少而又少，加之新疆地域辽阔，棉田种植面积大，仍有不少地方为雇不到拾棉工而忧心如焚。

虹和存姐妹俩系妻双胞胎妹子，但可怜的虹不到三月就送了人。养父也是一个村子老实巴交的农民，日子过得委实艰难。几年前出嫁了虹后，看日子过不到人前头，领着儿子到挣钱路数多，土地肥沃的新疆投靠亲戚。听说站稳了脚跟，家境一年年好了起来。可不知何故一直没有什么联系，让虹的心头一直牵挂着。去年，虹在丈夫的极力反对下，跟着同村的几个妇女，第一次到新疆拾棉花，算是出了一趟远门，长了一番见识，再者说，虹想趁机利用拾棉之际，挣些车费及花销钱，看看养父养母日子究竟过得咋样？相依为命的苦命弟弟，娶了一房啥样的媳妇？人心都是肉长的。除了吃饭穿衣，除了春种秋收，还有亲情的无形丝线牵连着。那么贫穷的年月里，养父收留了她，吃一口，省一口，疼一口，爱一口。20多年的养育之情，未来得及报答就举家搬往新疆，不会说话，不善表白的虹，夜半梦里醒来，常有清清凉凉的东西滚满脸面。想起养父养母疼爱自己的点点滴滴，时不时地，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一种难言的痛楚袭上心头，撕扯着心扉，使她每每夜不能眠，睡不实落。

本以为到了新疆，总有机会找到他们，诉说诉说这么些年来积攒的酸甜苦辣，俩个儿女的状况。可汽车拉到地方一住下来，就是昏天暗地、两头不见日头，没完没了的拾棉，哪有闲暇时间寻亲访友。远望是一望无际，好似长到天尽头的棉田，眼里是雪白雪白、一朵一朵的棉花，手里是纯洁无暇、晶莹柔软的棉团，只是一个劲地的低头、弯腰、拾棉、装袋，唯恐落在人后。头几天，虹仅能拾几十公斤棉花，慢慢才熟练了，一天能拾八九十公斤棉花。早上天黑漆漆、麻呼呼的就起床，用不着谁催促，也没有谁吆喝，谁都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冷风吹的人直打颤，还是不肯停下手头的拾棉活。灯光下拾棉，自然不大利索，好在干着干着全身就热了起来。吃过老板送到地头的稀饭馒头，稍稍蹲在棉花棵前歇息一番，归拢归拢装棉袋子，再继续一天的拾棉。天渐渐热了起来，脱去早晨穿的棉衣，戴上那块脏兮兮的破旧头巾，即擦汗，又遮阳，手脚不停地拾棉、拾棉。脚步慢慢向前，手和眼跟着，不让脚下的干干的土块绊倒，不让坚硬的棉杆戳着指头，不让大滴大滴的汗珠迷失双眼，不让胸前的棉袋影响速度。棉老板为节省时间，笼络人心，更为了拾棉工养精蓄锐，中午饭也送到地头吃，且顿顿有肉有馍，饭菜不限量，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完，在地头埂子边打个盹，稍稍休息休息，再接着干。拾多拾少和自己的收入直接挂钩，老板根本不许跟在后面催促哪一个，谁都争先恐后想多挣几斤。下午，一直干到天黑透了，星星全了，蚊虫叮咬的实在没办法了，才收拾棉袋，回到住处。晚餐虽不如中午饭，但捞面、干拌、米饭，变化花样，让拾棉工吃的过瘾。想想家里，顿顿还不是自己做，这里吃完饭就睡觉，尽管辛苦劳累，尽管苦不堪言，但所有的苦都是为了家庭，为了儿女，为了自个儿，这么一想，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再者说，苦乏了，全身没一丝力气了，睡起觉来才香才甜！等活干完，钱拿到手，谁都归家心切，归心似箭——担心那些狼吃的子女与不会顾家的丈夫，担心那些鸡呀狗的每天喂了没有，担心家里的卫生锅灶的灰尘……一个个猴急巴闹往回赶，虹只能随大流，和伙伴们一同赶往那个朝思夜想的家。

待虹平静下来，断断续续的叙说中，我彻底理解了虹的所思所想：拾棉花仅仅是一个借口，一个美丽的托辞，隐藏在拾棉花背后的，是她想连接上亲情的那根丝线！有了上年的甜头，虹和同村的秀儿、拴弟、霞和芳，早早说好，无论如何要再拾一次棉花。一年仅有一次既能散心又可赚钱的好时机，不抓紧，失去了，只能等下一年。可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乡上干部忙着温棚任务的落实，没有专门人力联系拾棉，想去的自由组合、自由行动。秀儿、霞和芳有丈夫支持，早早备好了换洗衣服和车票，喊了几次虹和拴弟，一同出门，可虹的丈夫福生说死说活，就是不松口，不情愿虹到那么远的地方拾棉花。不说正在上学的俩个孩子，家里的几只鸡、羊和一头大牲畜，也不说几千里的路程，长途奔波，又是火车，又是汽车，没明没黑地拾棉，一天上万次的弯腰、捡棉，二个多月下来人晒黑成了黑猴猴，身上几乎全部蚊虫叮咬过更不说，关键是耽搁了家里的农事安排。像去年，自打虹到新疆，福生又是小孩，又是牲口，又是干活，又是挣钱，家里一把，田里一把，附近砖厂一把，忙的焦头烂额，不可开交，拾掇地比其他人家迟十几天——直到虹回来前几天，天寒地冻了，才“盛水”完地里（先浇一次秋水，待地干透了，再犁地，耙地，休整与保墒耕地，）福生在家门口的砖厂打工，早晚忙完家里的活，一个月轻轻松松就能赚三千多元，这不今年说啥也不允许虹到新疆拾棉花。其实，虹的小九九，做丈夫的焉能不知？新疆那么大，地域那么辽阔，一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又人生地不熟，找什么养父养母，不把自己弄丢了，就算是好事。

而老实本分，心里藏不住事的虹却不这样想。她认为只要到新疆拾棉花，就有希望和可能与养父养母弟弟见面，说不定就在火车站（汽车站）抑或大马路上偶然碰面。她想方设法偷偷摸摸攒钱，可手头紧，丈夫又管得严，花销基本由福生经手。那天晚上，丈夫喝醉了，虹窃喜地从衬衣口袋里摸到了几张红票子，还没捂热，早上就被丈夫发现，说是什么交水费的钱，让虹乖乖拿出来。虹死活硬是不承认偷钱之事，被劈头盖脸一顿毒打，越想越气，未打招呼，未穿衣服，就搭车跑了出来。

我问有些天真的小姨子虹：拾棉花就那么好，让你抛下子女，千方百计往外跑……虹说：也不全是。主要是一年四季蹲在家里憋屈久了，想出外有个透气的 ，趁拾棉花散散心，解解心慌——留守妇女的心理渴求与欲望，有谁知晓？我又故意逗她：福生是心疼你，害怕你到新疆被人拐跑，再说，要钱就明说，干嘛要偷，人家不打你才怪呢？这么直接的话语，自然让虹羞红了脸，赶忙掩饰：才不是呢？他巴不得我出去不再回来，下手这么重，你瞧，头发撕断了一大把，现在头皮还生疼生疼，这次说什么也不和他过了。“那你舍得你那么听话的俩个孩子？还有辛辛苦苦巴挣着刚刚盖好的新房子……”一番话说的虹低下了头，半天不说话。

虹跑来我家的当天下午，福生就给妻打来电话，说喝了酒，下手有些重，也是给个教训，不许再偷钱……还表示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他一再让妻劝导虹：断了去新疆拾棉花念头。好好挣几年，待俩孩子读完高中，再攒些钱，陪着她专门到新疆认认亲。

睡觉像猫儿一样屏声静气，说话慢条斯理，干活轻手轻脚，唯恐影响、打扰了我们正常生活，在我家洗洗刷刷尽可能找活干的虹，变着花样改善伙食的虹，像保姆一样打理着我们忙乱生活的虹，渐渐脸色红润，心态平和，情绪稳定。十一长假刚至第三天，虹的一对儿女，借口到街上购买学习用具，专程到我家里来接他们的母亲。而睡在里间床上假寐的虹，听说她女儿的声音，一骨碌翻起来，高声喊：迎弟，快来，里面来……

“拾棉花，拾棉花……”虹心底轻声默念着，期盼着，跟随她疼爱稀奇的俩孩子，坐上了回家的面包车——看来，虹今年拾棉花的美梦不会成真了，但愿他们夫妻和好如初，和和美美过日子，精心尽力供养俩个孩子上学。也许明年的拾棉期一到，也许后年棉花成熟季节，新疆农场一望无际的棉田里，会出现虹和伙伴们忙碌勤劳的身影——心境开阔，善解人意的福生，明白了心高气傲虹的心中所想所念，也许会大发慈悲，亲自送虹到新疆拾棉花。


[ 本帖最后由 于文华 于 2011-10-11 15:08 编辑 ] 本色, 散文, 生活, 拾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