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树

不知什么时候起，像是谁对村庄吹了枕边风，大大小小的院子突然间变成了羞赧的娇娘，纷纷蒙上面纱，不再轻瞻天颜。
从此，风雨被挡在院外，阳光被遣回天空。院子里，少了扑扑的尘土，不见了凌乱的落叶，变得干净而清凉。若再摆上几盆花草，添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闲暇时，三五个人坐在院内，喝喝茶，聊聊天，倒也轻松惬意。
站在高高的房顶上，环视四周，视野因为减少了树木的阻挡而变得格外开阔。各家的院落、屋顶，都一一收入眼底。各种各样的棚顶，透明的，遮阳的，高耸的，娇小的，都犹如浮出水面的鱼儿，在村子的上空跃动。
放眼望去，仍有零零星星的几抹绿影浮现。相比多年前树木的苍郁丰茂，它们显然成了落单的孩子。
不远处，几棵大树映入我的眼帘。茂盛的树头从一家老院子里冒出，高出房顶很多。它们长得也算高高大大，却怎么看都像是腼腆的少年，多了几分忸怩，少了一丝坦然。它们还像是几个不合时宜的人，贸然闯入盛大的舞会，在他人的嘲笑中，流露着局促和不安。为什么要这样？你们是树啊，是连接天空和大地的精灵，是庇护村庄，福泽百姓的军人，你们有着所有花草都无法超越的伟岸和坚毅。为什么今天，你们会表现得如此狼狈和难堪？
从什么时候起，树木开始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和村庄有了疏离？
想起村外的小树林。清一色的杨树，长得笔直挺拔，个个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在美好的季节，它们摇动着一树翠绿，朝迎清风，暮送晚霞，为村庄涂抹出一幅幅绝美的图画。它们是村庄一道亮丽的风景，是大地为村庄竖起的一面绿色的屏风，是无数小生命都心之向往的理想家园。像是经过了几番考察，一群群的鸟儿飞落在绿树丛中，在树林里安家落户。它们飞翔的身影，为野外的天空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它们婉转的鸣唱，听醉了田野和村庄。
忽然有一天，树林没有了主人。它成了流浪街头的孤儿，成了任人欺凌的女人。它的美丽，它的珍贵，人们全然不见。今天，有人伐去两棵大树。明天，有人砍走三棵小树。不到一年的光景，曾经密不透风的树林，只剩下几棵孤零零的小树，落寞地站在风中。
村里越来越多的老房子要进行翻修，树木的不幸渐渐延伸到院子里。换了新颜的庭院，很难再容纳一棵树的生存。没有了树，就没有了鸟虫的聒噪，没有了满地的残花和落叶，省去人们许多劳作。树，成了人们心头的负担。此后，花花草草慢慢成了大家心中的宠儿。它们含芳吐绿，摇曳生姿，装点着小院，也装点着主人的心情。只是再多的花草，也撑不起一方晴空。村子的头顶上，空荡荡的，俨如掉光了毛发的肌肤。
多少次梦回童年。我站在高岗上，兴奋地望着家的方向。绿树掩映处，是一排排整齐的房屋，那里就是自己生长的地方。浓密的枝叶覆盖着村庄，像母亲用她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打着熟睡的幼儿。村子在树的怀抱中，是那么恬静安详。
儿时的房子，没有瓷砖，没有琉璃瓦，甚至有些破旧，可每家的院子里都有树，少则两棵，多则十几棵。那时的人们视树如亲人，对它们呵护备至，寄予厚望。
人们在院子里种椿树。他们说，椿树是百树之王，可以守护着一家的平安。椿树不负众望，它们临风而立，繁茂中透露着高傲和威严。人们种桐树。俗话说，家有梧桐树，自有凤来栖。桐树，承载着村民们的美好夙愿。他们种各种各样的树，种着喜悦和希望。
梦中的老家，梧桐树长出了嫩绿的新叶。一片片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似绿色透明的美玉。树叶日渐稠密，像一张绿网铺在院子的上空。它滤去了阳光的炽热，洒下点点光影，投下片片荫凉。人们坐在树下，吃饭聊天，感受着风的清凉。梧桐树结出了像黄豆一样的绿骨朵儿。我和几个孩子爬上房顶，摘下绿豆豆，串成王冠戴在头上，童稚的笑声飘荡在院子的上空。
儿时的村子，树多得数不清。我们会坐在浓荫下，看蚂蚁在地上跑来跑去，看蝴蝶从草尖儿飞起，飞过树梢，飞向梦的深处。我们会在瑟瑟秋风中，捡拾飘落的黄叶。我们会攀上树头，摘果子，够桑葚，让甜甜的汁液把舌头染红。我们在树下奔跑，一棵一棵地去拥抱它们，在心里比着它们的粗细。谁也说不清楚，树木到底给了我们多少欢乐，以至于每每梦起，都会如饮甘饴。
从什么时候起，树木被推入绝境？它们像失去家园的孩子，被迫踏上离家的路途。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在以风的速度远离。尽管它们满脸不舍，尽管它们朝着村庄，拼命挥手呼救，却终难改变自己远去的命运。
一座座院子因为有了棚顶的庇护，而多了几许阴凉，同时也多了一丝沉闷。院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就恰如一湖死水，缺少溪水的灵动与活泼。村庄的上空，因为少了树的遮蔽，变得越来越空旷。没有了绿荫的抚慰，空中飘满了焦灼和烦躁，仿佛整个村子都在坐立不安中。
哪里有树，哪里才有荫凉。哪里有树，哪里才有繁荣与祥和。树，是家乡的亲人、朋友、守护神。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树的村庄，该是多么的荒凉！在房子越来越好的今天，干净不应该成为树木离开我们的理由。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们都离不开那满目苍郁，一树繁华。
亲爱的，我们需要你，村庄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