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依偎
2022-01-16叙事散文仰望或者倾听
父亲结婚的那年已经29岁。奶奶很高兴,想不到混帐这孩子能娶到戴福来的闺女。我幼时的记忆里,奶奶一生气,就使劲地掂着脚后跟,好让声音爬过墙头,钻进窗棂,直直地戳到四邻的耳朵里:你这个小混帐!你这个小混帐!父亲的乳名叫“混帐”。他周岁丧父,跟着……
父亲结婚的那年已经29岁。
奶奶很高兴,想不到混帐这孩子能娶到戴福来的闺女。我幼时的记忆里,奶奶一生气,就使劲地掂着脚后跟,好让声音爬过墙头,钻进窗棂,直直地戳到四邻的耳朵里:你这个小混帐!你这个小混帐!父亲的乳名叫“混帐”。他周岁丧父,跟着奶奶出了村子,向东走,趟过朱耿河,到了东朱耿,在一郝姓人家落了户。“郝”在我们那里,不读“好”,读“火”。父亲刚长到能背一捆柴的年龄,就去西朱耿(父亲的出生地)、梁河给人家做了几年长工,拔草,锄地,拉车,牲口一样被人使唤。父亲的工钱每月四斗粮食,一斗40斤,一年驮回480斤,和继父的眼光短暂地对接了几秒钟,就去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像一头刚卸套的公牛。父亲19岁那年,他的继父去世,父亲成了一家之长。其实,自从父亲被奶奶抱着离开西朱耿的那一天,他就失去了童年的所有岁月。
父亲真正的童年,是从娶了母亲以后开始的。
尼采说,人生有三变:骆驼阶段、狮子阶段和婴儿阶段。父亲29岁,进入了婴儿阶段。他活得简单,并不哲学。在而立之年,他的活泼、任性、好动才刚刚显山露水。
我的外公戴福来是东朱耿有名的私塾先生。外公喜欢看书。记得外公坐在屋檐下,黑灰色的瓦片低垂着,他的目光像一片温水,在纸张上白热着,我喊外公,他抬头,一些阳光在他的镜片上扑棱楞地跳跃着。和郝姓家族分居以后,父亲成了一棵杂在麦地里的裨草,窄着身子,小心谨慎地吸食一线阳光。外公在世的时候,每年都给我家写春联,他常写的一幅对联是“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外公知道,父亲没进过一天学校门;外公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结了婚,居然成了母亲的孩子。
外婆早逝,母亲是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姐姐,和父亲结合以后,她的温顺体贴,很快量移到父亲的身上。父亲早年的经历像是把他的童年冰冻,密封,保鲜,等待着母亲温热的疼爱,然后春天的河流一样,哗啦哗啦,融化。父亲结婚以后的三十多年,母亲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温暖。也许在这个时候,父亲就唤回他的童年,让我们都生活简单的快乐里。母亲晚年得了肌肉萎缩,到了最后,说话都含混不清,只是摇头点头,更多的时候,母亲的头软塌塌地耷拉着,像傍晚的向日葵,在拾掇一点点昏黄的余辉,塞进黑夜的锅灶。母亲一脸的灰色。父亲的话是一团灯光,在小屋里晃动着,漫溢着,“咱老俩谁走得早,是谁的福”,“看看,又低头认罪了”。在煦暖的灯光中,母亲慢慢地抬起头,嘴角一抿,就紧凑出一个明亮的微笑。可是,母亲走了以后,父亲一下子老了。一天,他去接放学的女儿,我想招呼一下,想说,我给小雨买饭吧。他窝在上衣口袋里的两只手,纽扣扣眼一般地努力靠近,眼睛直直地瞅着地面,使劲地收缩着身体,只见帽檐往前一晃一晃地送。他和我擦身而过,仿佛没有看见我。他伛偻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地单薄和孤独。晚上他说,牛皮癣犯了,一见风,浑身刺痛。我一时失语,眼神空洞,陷入了夜的漆黑。我看不见童年的父亲,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走去,从39岁走到37岁(这一年,母亲病逝),走到29岁(这一年,我结婚),走到18岁(这一年,我考上师范学校)。我能把父亲拉回过去的生活吗?
父亲29年的磕磕绊绊,是我记忆的盲区。如果我试图用想象去走进它,那也许是一部没有同期声的黑白记录片,画面灰白,黯淡,人物哑然,像个流浪的乞儿,动作笨拙地找寻着一团火光,撕破这沉闷的氛围。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团火光。在她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有些像电影里挂了彩被抬回医护所的悲剧英雄。西朱耿的家谱上,父亲有着自己的名字:刘安修。这名字成了他大半生的隐喻:有了母亲的修补,父亲才开始过得安稳,舒心。
父亲牙痛。他年轻的时候给人家扛活,中午,主人熬好一锅菜,父亲掀开锅,但见沾了玉米面的萋萋毛,像是少女的发梢扑闪着微黄的阳光,是那么的形态生动。父亲用筷子扒拉,用舌头吸吮,汤汤水水五大碗,吃出一身臭汗。这一次吃撑,疼痛在父亲的牙洞里潜伏下来,像一只长着利爪的老猫,突然蹿上来,抓扯着他的牙根,撕咬着他的腮帮他的前额。半夜里,父亲痛得厉害,就围着天井里的石磨,像蒙了眼睛的驴,他捂着腮,哼哼着,转圈。转来转去的疼痛,有一些从他的嘴角淌出来,淌成酸酸涩涩的口水。仿佛有冷风在母亲的牙缝里吹,她的嘴角也不自觉得抽动着。久病成医。父亲的牙痛,使母亲掏到了不少民间偏方。父亲围着石磨哼哼唧唧,灶屋里的风箱呱嗒呱嗒地响着,欢快的节奏覆盖了打颤的音调。母亲端着一碗蜂窝水从灶屋出来。她弓着腰,边走边轻轻地吹着碗上的热气,隔着腾腾热气看过去,母亲撮着嘴唇,她略显黑瘦的脸上挂着白白嫩嫩的汗珠。父亲很听话地躺在炕上,嘴唇合拢,蜂窝水的温热在口腔里游走,咕咚有声,吐的时候,干净利落。父亲哼过闹过之后,便了无响动,像个熟睡的婴儿。有时想想,上帝可能是个玩心正盛的孩子,他并不是真的想让父亲生病,而是想把父亲变成一个孩子,哭哭啼啼的孩子,让母亲疼着,宠着,呵护着,激活他对温暖的知觉。
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变得不爱说话了。他的牙齿全部脱落,只剩下了牙床。现在,父亲躺在一堆痛痒之上,表情木然。他的牛皮癣越来越厉害。被子掀起的冷风,让他浑身刺痒,好象许多毛毛虫在蠕动。内吃外敷了几家专卖店的特效药之后,他说,他和这些癣一起待了四十多年,你娘都记着呢。父亲的皮肤对季节的感知格外敏锐,是慢性疾病使得他有了对生活的细微体察。有一天,他忽然说今天是母亲节。是洋节,我的声音很低。我看有人在过呢,他犹豫了一下。他笼在我头上的目光阴翳翳的,看上去是一片积雨云,如果我温热的目光接应过去,就会下雨,是吧嗒吧嗒的大雨点。这两年,遇见老奶奶领着她的孙女,我就停下来,失神地看,直到眼泪模糊了世界,然后悄悄地转身。母亲不在的这两年,我越来越像母亲。
到现在,我觉得父亲的生活方式很不一般:对生活,是一种贴着心连着肺的大热爱。至少,他对病痛的理解比我深刻直观,有着鲜活明亮的性格。2004年春天,父亲得了青光眼,在市人民医院的眼科病房大哭大叫,使得其他的病人暂时失去了疼痛,挤在父亲的病房门口。我匆匆赶来的制止很有疗效。事后,妹妹埋怨我,父亲是见了母亲才哭的。那时,我们一家五口分居三地。我在县城住单身宿舍,母亲、妻子、小雨一起生活在县城西去40里的一所乡镇卫生院,父亲一个人在老家耕种着两亩薄田。是父亲的生病,使得病房成了我们获得团圆的家。他的哭喊是一种撒娇,是对亲人相见的一种酣畅淋漓的表达。从某种意义上说,敢爱敢恨的父亲应该是一个抒情型的农民,或者说农民诗人。父亲外露、恣意、响亮的气质,拓展了我的精神空间,塑造着一个家族的清澈和奔涌。
父亲爱打扑克牌。晚年更是如此。以前在老家,有母亲在旁边帮场,他的话也多了起来,每每抓到一把小牌,就喊“儿童团吹哨子,小班子集合了”;或者“大姑娘开大会,没有一个带孩的”(点数在10以下的扑克牌只显示点数,没有头像)。母亲说你好好出牌吧。父亲就眯着一双小眼睛,聚光,眼前的扑克牌像大蒲扇一样,忽闪着,看别人出牌的时候,父亲就让扑克牌紧紧贴住自己的前胸,显出无比亲密的姿态。
单位宿舍楼的左近,有许多民工在那里揽活。父亲打了几把牌,就和他们熟悉了。父亲送小雨到了学校,就拎着马扎赶了过去。父亲扎在一堆民工中间,帽檐微微上仰,阳光镀亮的脸,使得周身的衣着异常灰暗。父亲出牌的动作轻快干净。白色纸牌闪亮的一瞬,让人确信,它是从灰暗中升起的,来自父亲生命内部隐藏的光芒。
看着出牌的父亲,似乎看到了他是怎样走过那些坎坎坷坷的,看到了他生命的底牌,熠熠闪光。那个最疼我和他的人走了,在遭遇天人相隔暌违的大悲痛大无奈之后,我和他都在慢慢地长大。至少,是母亲的去世矫正了我的亲情方向。我开始把目光越来越多地投向——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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