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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复归泥土中

2022-01-16叙事散文敬一兵
复归泥土中敬一兵凌晨火车到了西昌。二哥的女儿在出站口接到我们后就直接开车去殡仪馆。殡仪馆里设了好几个灵堂。每个灵堂里面都有人在为自己的逝者守灵。虽然已经临近夏天,并且听说白天的最高气温可以达到三十来度,但凌晨的风刮在我们的身上还是冷飕飕的。……
       复归泥土中

        敬一兵

  凌晨火车到了西昌。二哥的女儿在出站口接到我们后就直接开车去殡仪馆。

  殡仪馆里设了好几个灵堂。每个灵堂里面都有人在为自己的逝者守灵。虽然已经临近夏天,并且听说白天的最高气温可以达到三十来度,但凌晨的风刮在我们的身上还是冷飕飕的。二哥的灵堂特别冷清,灵堂外面搭的塑料棚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叫唤。只有一个人在整理纸钱,其他人都跑到汽车里面睡下了。我们在二哥的棺材前烧香磕头后,我把打丧火的钱交给了二哥的女儿,她让我在来宾薄上签名。来宾薄又大又厚,但签名的数量少得可伶,赶的礼金也不多,两百,三百,最多的也就五百元。二哥在世的时候就很孤单,除了家人几乎没有朋友。没有想到他的遗体停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两天里,赶来为他送行的人还是稀稀拉拉的,这让我很是伤感。

  看我们在火车上熬了一个通宵,肚子饿得咕咕叫,二哥的女儿就安排我们先回她家里放行李吃早点,然后休息一下等下午再来灵堂。

  路上我看见西昌城和十多年前比起来有了不小的变化,修了很多楼房,原来还是农田的地方,现在都成了水泥路,看不见泥土的本来面目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西昌这片泥土原先的样子,还记得自己曾经是怎样席地而坐,与彝人围成圈圈喝转转酒,边聊天边看娃娃在地上挖坑掏洞玩耍。起风的时候,被风带起来的金黄色泥土尘埃,就会沿着西河,东河还有安宁河的河床,浩浩荡荡向街上的人扑来。很多人头发上夹带了泥土颗粒照样吃东西,喝酒,抽兰花烟,扎金花,对彝歌,拉家常,生动透彻地演绎出彝人的风土人情。现在就不同了,大人小孩都穿得干干净净,迎面刮来的风里少了泥土颗粒,多出来的全是被放大了的嘈杂声音和递到鼻子里的化学气味。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彝族话语和看见他们身上披的“擦尔瓦”,还有街上到处都是彝文和汉文身子挨身子写在一起的广告牌,我是很难把这个彝族首府城市,同内地的其它城市区分开来的。除了语言和生活习俗(它们所具有的柔性、液体性、更多的时候不是依附在物质上而是依附在人身上)外,民族的特色大多淹没在了钢筋混凝土中,彝人的传说和故事也正在被川流不息的车辆、外来的商品、外来的流动人口和各种时髦的元素切割得支离破碎。一个城市的发展,朝着彻底遮盖泥土的本来面目,朝着和泥土背道而驰的方向行走,我不晓得这是喜剧还是悲剧。但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知道,所有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无论走得有多远,跳得有多高,最终的目的地,还是和我二哥一样,都要重新回到泥土中来的。

  二嫂看了半天没有认出我来。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彼此的变化肯定是很大的。她的精神还不错,就是人觉得萎缩了一截,身子又矮又小,这无疑是生活重量的作用结果。而她走起路来一拐一瘸的残疾动作,依旧像刀子一样在我的心里搅动,疼痛的感觉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强烈。她不和我说她是怎样陪伴二哥走了几十年的人生之路,也不说她是如何把二哥前妻生的女儿拉扯大的。任何语言在心如刀搅的疼痛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二嫂是成都人,做梦都想回到成都自己的娘家,但因为在彝族地区生活了大半辈子,加上残疾的身躯,实际上她已经被娘家人像甩包袱一样丢给了木讷内向的二哥,她自己从此也就认命了。二哥没有怨言没有嫌弃接纳了她,让她看到了二哥憨厚本分的内核。

  二哥二嫂退休前在彝族自治州一个偏远的小镇汽车站上班。微薄的工资维持了他们一家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一家人还是情浓如血。我晓得二哥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喝几口小酒,抽点劣质的纸烟。二嫂没有什么嗜好。为了给自己的节俭找一个敷衍外人的托辞,二嫂开始信佛,一直吃素,把肉食都省给了二哥和女儿。他们过去工作过几十年的那个车站我没有去过,但多次听二哥说过路很难走,泥巴路多,坑坑洼洼的,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如果把贫穷得连茅草都不长的境况比做石头,那么能够填饱肚子听听收音机看看黑白电视的二哥二嫂,就是被风吹得乱飞的尘埃。不用问都知道,他们渴望的是过上无忧无虑的踏实生活,从此不再像尘埃一样被这样那样的风刮起来,不知疲倦地折腾。

  二哥生前没有把自己看成一粒尘埃,而仅仅把自己当做一个没有文化的草芥人物。大半辈子都呆在彝族自治州,但退休后还是千方百计迁徙到了盆地成都。从大凉山到成都盆地,地理上的海拔在降低,但心里的海拔却在增高。这不仅是二哥选择的结果,更多的还是由尘埃与草芥在二哥脑袋里面存在的差别决定的。不要说二哥,就是傻瓜都晓得,尘埃在运动上属于降落的性质,而草芥的生长姿势属于上升的性质。

  听二嫂给我们述说二哥辞世前的过程,二哥不愿意选择尘埃而愿意当成草芥的情形,一直就在我的眼前缭绕,拂都拂不去。二哥的骨癌虽然控制住了,但伴生而来的肺炎却日渐加重。医院给他用了大量的抗生素,结果又引发了肾衰竭。刚刚做完血透的他躺在病床上休息,旁边床上的病人就不行了,医生抢救的工作还没有铺开,那个病人就撒手人寰去了阴间。眼睁睁看见身边发生的死亡情形,给二哥的心理造成了严重刺激。他让女儿扶他坐到凳子上,女儿才抱住他的身子,他就蹬了几下腿闭上了想说话的嘴巴和想看东西的眼睛,死在了女儿的怀里,时间是凌晨,距邻床那个死了的人仅仅相差了半个钟头。蹬腿的动作大概就是二哥拒绝从草芥变成尘埃的表达。二哥确实有很多理由拒绝自己变成尘埃——好不容易银行卡上有了点积蓄,又因为买了小产权房子一下子没有了;舒心的日子还没有过撑展,自己又得了骨癌;过了一生自己还没有伸直过腰杆,就连想吃好点的东西也舍不得,假装说自己不想吃,不喜欢吃……

  二哥这粒尘埃终于落在了地上,但这并不妨碍其它尘埃继续在混沌的世界里飘荡。他的毛脚杆女媳,就是一粒正在恣意飞舞的尘埃。

  下午我们再次来到灵堂。二哥女儿的老公剃了一个光头,鼻梁上架着墨镜,身穿黑色体恤老远就看见我们了。直到我们走拢了,二哥女儿让他喊我们他也没有啃声腔,只是把墨镜取下来面无表情盯了我们几眼,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们一样。小辈子对我们这些老辈子的礼数他一点都不在乎,仅仅就是招招手让他的朋友给我发了一根烟。除了会抹几把方向盘外,啥球本事也莫得,还要在老辈子面前绷得周五郑王的。特别是他那身打头,很像警匪片里得了脑膜炎的人,动不动就带领一帮小弟拿家伙在街上砍砍杀杀。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当大哥的料,顶多就是一个二杆子,只有吃屎的命。他在他老岳父的灵堂晃出晃进指手划脚,搅乱了灵堂肃穆庄严和祭奠的氛围都不说了,单是让外人看见他那副模样就替死者捏了一把汗。我心里很是不舒服,暗暗想起二哥生前坚决反对他和女儿耍朋友的决定是何等英明正确,但更多的还是想起了“我不做大哥好多年了”这句歌词。填平代沟是小辈子的聪明选择,夸大或者突出代沟的隔阂性,说到天说到地都是傻瓜才会干的蠢事。更何况,人都死了,再有天大的恩怨,结果已经是一了百了,还要继续在心里怨恨老岳父,本质上就是对生命的亵渎。

  通宵守灵随着初生的太阳升起结束了。二哥的遗体被转运到了火化炉前,我和他的女儿女媳为他送最后一程。小辈子跪下再次给二哥磕头,他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我的眼睛也模糊了。二哥的遗体推进了炉膛。就在炉门关闭的瞬间,蛇一样狂舞的火焰迅速吞噬了二哥的遗体。舞动的火焰我到今天都无法忘记,它的金色象征天堂在召唤,它摇晃的姿势代表驮载二哥上路的过程,而它的高温则是提速的动力。仅仅只有四十多分钟的时间,二哥就在火化炉里走完了所有祖先用生命搭建起来的进化阶梯,重新回到了人类的起跑线上。

  二哥的坟墓在西昌城边的北山上。

  骨灰安葬在墓穴里,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布道和用泥土掩埋。那天晚上我的脑袋里没有出现孤魂野鬼的影子,完全是想象中的夜风拂松柏的景象。虽然没有人像很多年前我在成昆铁路边的墓地里看见的那样,手握酒杯,斟满酒后将杯子放在墓碑前,然后席地而坐,陪着墓里的故人聊天。但我敢断定,二哥并不寂寞。

  事实上,二哥真的不寂寞,从他彻底和泥土融合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他就惊喜和兴奋地打量着这个泥土世界里的一切情况。泥土中的世界静谧,安详,平和。一点不像泥土外面的世界,不仅嘲杂喧嚣,还充满了明争暗斗、贪婪倾轧、酸楚痛苦和诱惑带来的无尽烦恼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二哥还想伸手抓一把周围的泥土,谁也不敢否认说,被他抓在手里的泥土中,除了他曾经崇敬过的伟人,还有他羡慕过的明星,当然更重要的是,极有可能还抓住了他自己的大哥、父母和跟他有血脉联系的其他祖先。我甚至可以完全相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二哥还会和这些久违了的祖先促膝谈心,然后一起商量着,以怎样的方式,在什么地方,等待着重新出场的机会到来。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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