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子老百姓

癞子老百姓


　　大概十七岁那一年，光娃子从长生桥旁边那所县二中高中毕业。回家的第二天他就加入了大队的专业队。所谓专业队，就是以清一色的青年人组成的农田水利建设突击队，在全大队各个生产队转来转去挖水渠，修梯田，建水库。专业队同时也是大队的文艺宣传队，因为光娃子是高中毕业生，立即被吸收进了宣传队，并确定为培养的骨干。不用说，毕业回乡的光娃子，很快就感觉到了毛主席的那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话的确是万分正确的，他那时一定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在村小学那个土坝子上，宣传队要举行一场去公社汇演前的彩排式表演。那晚上，光娃子要第一次登台表演节目，这让大家都很期待，还在半下午我们这些小学生就把消息传开了。晚上，土坝子上聚集了全大队上千人，闹声嚷嚷；舞台两边竖了好几支亮晃晃的油筒。那个漂亮的重庆女知青主持节目：首先请大家欣赏男声独唱《我是一个兵》，演唱者季晓光。大家哗的一声拍起了巴巴掌，小孩子发出了尖叫。季晓光就是大家平时叫的光娃子。光娃子穿了一身草绿色军装，怀里斜挎了一支半自动步枪，从后面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张脸被油彩抹得绯红，看不出他是不是因为初次上场而胆怯脸红。他开始唱了：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声音有些发抖，但是大家的巴巴掌响彻夜空。光娃子唱完了第一段，开始唱第二段，正唱到“来自老百姓”的时候，旁边一支油筒突然倒下来，上边的火头正好落在他的头上，军帽给碰掉了，火把头发给燎了一大块。大家开始时一惊，接着是哄堂大笑。突然有个男人大喊：光娃子，这下子你可真的成了个“癞子老百姓”了哈！大家又是短暂的一静，并迅速爆发出了长久而热烈的笑声。第二天，光娃子那个“癞子老百姓”的外号就已经传遍全大队了。

　　光娃子剃了个光头，算是掩盖了被火烧的遗迹。但是，他从我们村小学旁边走过去的时候，却听到了上百个小孩子挤在山当头那个破围墙旁边无数遍地齐声叫喊“癞子老百姓”。光娃子开始闷头疾走，走了很远，听到了后边的喊声越来越疯狂，便回转头来怒目而视。这并没有吓住那些顽劣的小孩子，他们不但继续叫喊，还做出张牙舞爪的怪相。光娃子被激怒了，抓起地上的石块就掷了过来，我们胆小的立即做了鸟兽散，只有一个小子胆大，还在那里一跳一跳的继续挑逗。恼羞成怒的光娃子又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块掷了过来，突然听得那个刚才还在又蹦又跳的小子突然噤声砰然倒地。这一下可闯了大祸了，那小子头部被砸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在地上闷躺了好一会才哭喊出声音来。我们老师跑过来一看，直叫苦——那个被砸中的小子恰是大队书记的的儿子。老师给光娃子递了个眼色，光娃子便迅速的跑掉了。

　　当然，接下的事情就很自然了——光娃子被赶出了专业队，登台表演的资格当然也没有了，光娃子那爹还给支书家送了好大一筐鸭蛋，陪了无数小心才算基本了事。后来，光娃子要参加高考，最终因为盖不了大队的公章而告吹；再后来，光娃子要参军，得不到大队的同意而告吹。光娃子想要干什么，只要要过大队这一关，那就注定过不去。这样混了几年，光娃子的人生理想就彻底混没了。理想混没了，而“癞子老百姓”的外号却完全替代了“季晓光”甚至“光娃子”，成为了别人对他的唯一称呼了。

　　二十几岁的癞子老百姓，有人开始给他提亲了。那个邻村的姑娘居然因为他那个外号而拒绝了他。媒人说，人家长得伸伸抖抖的，又不是真的癞子，你嫌弃啥呀？姑娘说，我想起他那个外号就想笑……这样的信息传出去，后来好几个姑娘也莫名其妙地在乎这个外号而毅然回绝了他，甚至说他真的有癞疤，以至传到后来，竟然说他不是一般的癞，简直就是癞得一塌糊涂……近处的人因为别人对他的无端厌弃而跟着不屑，远处的人则在盲目的传说中将他彻底丑化。一个标标致致的小伙子，竟然一直晃到三十岁还没有娶上媳妇。那时大概已经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末期了。

　　晃到三十岁的癞子老百姓，早已没有了刚毕业时的文质彬彬，也早没有了年轻时的清爽干练。父母接连过世，姐姐出嫁，剩下一个独独的癞子老百姓过凄惶日子。出门也不收拾，穿着邋邋遢遢，脸上居然长了一蓬络腮胡，被他自己用钝剪刀剪得像马啃的样。房子越来越破，日子越过越惨。癞子老百姓在人们的视野里渐渐蜕变成了一个怪异的人了。直到有一年的初夏，一场大风暴把他那个早已摇摇欲坠的房子摧毁之后，癞子老百姓就开始在几里路外的小镇上流浪了。

　　成了流浪汉的癞子老百姓，精神已经开始不正常。他常常站在一些店子前面对人傻笑，比划一些奇怪的动作。有时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本书，坐在街边仔细的读，有时一读就是半天。那时，街上的人们便略带同情的回忆起他曾经出众的学业，说他是县二中最优秀的学生。然后就是逗他，然后就是厌恶地赶他，然后就是恶狠狠地咒骂他。他总是在大操场旁边那个垃圾堆旁的石墙下过夜，白天就在街上那些食店门口晃荡，在潲水缸中捞吃食。有些无聊的人有时撺掇他：癞子老百姓，唱一个，给你馒头！他果然摆开马步，把腰一挫，鼓爆着青筋唱起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街上的人便哈哈大笑，逗他的人于是给他两个馒头，他就边吃边唱地走了。

　　我偶尔回到老家，在镇上还会碰上癞子老百姓。他全身上下不知道套了些什么乱七八糟不知颜色的布片片；有时是赤着脚，有时又趿了一双破胶鞋；一张长满了胡须的脸黑得仿佛来自非洲沙漠深处。他在场口马路边搭了个窝棚——在石谷子地上往下掘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然后在上面搁了几根手臂粗的木棒，木棒上盖了几张破烂的油毡，还用一块木板像模像样地做了一扇门，门上还用一块红布做了门帘。他常常就坐在自己的“家”门口，一本正经地蘸着口水翻一本卷得像刨花一样的书，我曾经是凑过去仔细看过的，那是一本《周易》。

　　前年我回家，路过癞子老百姓那个窝棚旁边，那时正是前夜里下过大雨。我看见癞子老百姓正待在窝棚里，浑黄的水淹没到他的腰部，他闭目凝神端坐如佛。

　　那时的癞子老百姓大概已经五十多岁了吧！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2-4-23 23:4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