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瞎子的小曲

　　那是一个难得晴朗的好日子，我拽着爸妈去温和的晨光里走走。早上晨练，最好的去处是凉州广场。从凉州出土的中国旅游标志－－巨型的“马踏飞燕”，高高的耸立在广场的正中央。广场上早来了很多晨练的人，有穿了红蓝相间的藏族服装，舞动洁白哈达跳舞的人；有穿了白色丝绸对襟长衫，舞动大刀、长剑、长棍练武的人。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了小马扎椅子，手里抱着二胡、三弦、板胡，嘴里唱着“贤孝”和民间小曲的瞎子艺人们。这些瞎子艺人们的弹唱已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广场上来晨练的人们唯独这些瞎子艺人，不是为了锻炼身体来这里。他们常常两三个或者四五个结成一对，坐在有树荫凉快一些的草地旁，脚下放一个铁皮制成的空小桶。等待同伴时，也等待前来观看的人们的施舍。

　　这些瞎子艺人，衣着破旧、满脸尘土看起来像乞丐，但他们又不像乞丐一样走到哪里坐到哪里。他们每人自带一个小马扎椅子，摸索着把椅子放在靠近草地的栏杆旁。当他们坐定时，他们手里用来探路的长木棍，便套在随身带来的黑提包上，顺手摸索，将提包、棍子一同踩在马扎凳旁地上的双脚下。他们的脚时刻不会放松这根终生陪伴他们的长棍。

　　等待的时候，一个年老的瞎子不时努力抬抬头，翻动着瞎了很久的白眼仁，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白色的药瓶和几张裁好的旧报纸条。瓶子里装满了汉烟渣子。他手底一边不停摸索着的颤抖，一边嘴里咕咕叨叨和旁边的几个瞎子和围观的人们斗斗嘴，说些开玩笑的“浑话”。他利索的在细条长纸上铺上烟渣，不溢不满，比有眼睛的人仿佛娴熟高明许多。他用刚说了荤话，生出很多口水的舌头，在卷好的旧报纸上来回添一添，一根自制的烟卷一会便袅袅的升腾起烟雾来。

　　在他享受烟卷的美味时，人群里挤进来一个迟到的小瞎子。他只有十岁左右，他仿佛用鼻子和耳朵嗅到了这只瞎队伍的喧闹。他侧着小小的身子从人群的缝隙钻进来。他的嗅觉仿佛很灵敏，闻到了老瞎子远远飘来的汉烟味，还没有在人群中立足，放下手里的马扎凳，便高高的仰起头，眨巴着眯成一双无光缝隙的瞎眼，向老瞎子就坐的方位打招呼：“赵爷，你来了吗，早的很！”

　　在凉州方言中，只要是男人都被称呼为“爷”。老瞎子回了一句：“唐爷，这两天学的怎么样？”小瞎子冷不丁像被审问了一下，他害羞的泯泯嘴笑着，含糊的答了一些无关紧的话。当他摸索着坐定时，便央求身边一位十五六岁，脸庞方正黑红的瞎男孩为他调准弦。

　　这个头发黝黑，脸色黑红，印堂方正的瞎男孩，仿佛是天生的音乐家，调弦时，那二胡悠长的变调声在他的手里发出了美好的喘息声。当瞎男孩调好弦时，他早已按耐不住痒了一晚上的嗓子，他向“赵爷”央求了几次“唱吧、唱吧？”而赵爷嘴里的浑话还在他的舌头上打转转，他不理会孩子的央求。于是那孩子提高了手里的板胡调子，自顾自的唱了起来。

　　他最拿手的曲子是一首“十二月”。他唱曲中的主句，旁边另一个嗓音低哑的中年瞎子，在他每唱一句的尾声中重复一句长长的尾音，算是和上一个调。其他的瞎子也一句接一句把十二月中的每个月轮流往下传唱，但每次唱到三月时，都会轮到那个黑红脸庞的男孩子。

　　他总是坐直起身子，高高的仰着头，仿佛把喉管拉的更直一些，好让身体里更多的声音从胸腔里涌出来。他朝着天张圆了嘴唱出一句：“三月里来桃花开，花骨朵的红嘴嘴，惹的嘛人心里好痒痒……”。 　　这句关于三月的小曲，正是那瞎男孩的拿手戏。他嘹亮的歌声吼起来时，围观人们心里仿佛渴望的看到了三月的桃花嘴，这桃花的红嘴嘴让人们心里奇怪的很痒痒。

　　而此时，一位靠着栏杆，坐在花园水泥台上，穿黑色大襟衣衫，头上裹了黑头巾的老太太，却用一只皮肤松弛的手，不停的摸眼泪。

　　她的眼泪一直从泪腺里汩汩的涌出，像是不间断的泉。看到她的泪，我内心的感受很复杂。我想：她不会是为这个瞎男孩可怜的卖唱生活而流泪；她不会是因为从歌声中，听出瞎男孩陶醉在音乐中的幸福感而流泪。她的泪好像是因这男孩嘴里曲子的歌词。这三月桃花的红嘴嘴，让这年老的女人想起了曾经有过的少女时代，想起很久没有的情感冲动，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的爱情。

　　不知为何，看到她不停的摸泪，听那男孩歌声中三月的桃花嘴，我也感动的想要流泪。而且我确信，每一个听歌的人，此时都有对生活最本质、最深刻的内心需要和渴望。

　　这些唱贤孝和小曲的瞎子艺人，一首接一首的唱着属于人们和属于他们自己的歌。而那个最初的“赵爷”却始终没有哼过一句曲子，他只是不停的拨弄他的三弦，让三弦在他的手里发出和谐的曲调。

　　一曲唱罢，休息的空余时间，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吆喝：“赵爷，来一段‘十八摸’吧？”而赵爷只是微笑，嘴里嗤嗤的发出一句骂人的荤话，他始终没有把拿手的“十八摸”唱给大家。

　　据说十八摸是赵爷绝活，只有人出高价，他才肯唱给大家听。或者他不会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下唱给人们听，他会让出高价的人请他去茶园，泡上一杯香茗，悠闲自在的把那首摸遍女人全身每一个关节的小曲，细细的诵唱。

　　听说，赵爷的“十八摸”是不让小孩子听的。他的唱，把人们在生活中经历过，感受过的，用最直接、最纯粹、最优美的歌词表达出来。

　　当听赵爷的“十八摸”时，人们也许会体现最真实的、最纯粹的动物性的自我。

　　男人听“十八摸”，他们火辣辣的眼睛会呆滞的盯住赵爷赤黑的用刀刻过的布满皱纹的脸。而他们的“游思”，却仿佛早已飞到遥远的地方。也许那个地方有他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他愿意用游思去解剖的女人，他要了解这个女人周身的每一个外在的特点，他甚至还需要触摸这个女人灵魂最深处的东西，这样，好像才算是听透了这“十八摸”的精髓。

　　女人也听“十八摸”。唱曲刚开始，有些腼腆的小女人，已经在脚底下移动着步子，开始慢慢离开。而大多数女人把身子沉在哪里，把所有造物主给的身体的分量，奉献给了这个曲子中的每一“摸”。她们听这曲子的时候常常会红着脸、低下头，盯着脚底下干枯的裂了缝的地皮。而她们脑海里，一定也浮现了赵爷“十八摸”中的每一个情节。她们甚至愿意这每一摸都是自己心爱的人，在自己身上扑捉的一个能满足内心快感的讯息。

　　她们也许更希望那个与自己生命息息相关的爱人，索性就是一个会算命的瞎子，她把自己的身体连同命运全都交给这算命先生。当“十八摸”的曲子开始，他会从她的天灵盖摸起、接着是眉骨、颧骨、下颌骨、锁骨……

　　在赵爷说唱的“十八摸”中，每个人都在幻想着属于自己内心秘密的故事。每个人都仿佛成为最原生态的人存活在这个世上。在他们幻觉的世界里，没有道德、没有义务、没有舆论，没有约束，有的只是异性之间的情爱行为和性行为具有的一种自身价值。它是生命的存在同冥冥宇宙大一统的一部分，是生命的馈赠。然而这馈赠中想象的翅膀，会随时随着赵爷歌声的结束，飞落到原来最现实的平地上，落到了生活原本的状态。

　　 即便是这样，即便赵爷的“十八摸”让人们在虚幻的空想中自由的感受了一回人生最真实、最惬意的感觉，即便这感觉又在瞬间消失，人们在回到现实时，若无其事的做了原本的自己，即便是这现实又突然给人们带来许多失落，可人们还是喜欢听赵爷的“十八摸”。那些听赵爷唱“十八摸”的人们，因体验了那不真实感觉异样的美好，所以对“十八摸”这曲子情有独钟，他们每回听小曲的时候，都用很高的呼声，要求赵爷唱一遍。而这精明的老瞎子，他仿佛抓住了人们内心需求的小辫子，于是他不再随便唱他的“十八摸”。他把“十八摸”当作自己的保留节目和看家的铁饭碗。

　　夜幕降下的时候，在广场听贤孝和小曲席地而坐和站得两腿发麻的人们，不知道在同一个地方的观看，又换了几茬。而这些瞎子艺人们的铁皮桶也异常的被一些零钱充实的鼓胀起来。

　　当夜完全黑下来时，广场上三三两两的瞎子，拄着他们不停在地上发出清脆“咯噔、咯噔”声音的拐杖，慢慢的摸索着离开。

　　无论他们今夜去向哪里歇脚，无论回来的路上又有多少羁绊，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依旧来到这天马脚下的广场，这里仿佛生有他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