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断翼的雷锋梦
2022-01-16叙事散文零落如雨
六点,夕阳侧着脸,斜睨着这条长长的大坡,斜睨着匆忙回家的赶路人。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躬身,驼背,推着一辆老牛式的摩托车。摩托后座上架着两框苹果。竹筐顺着斜坡向后下沉,似乎有意和推车人作对,把力加重,试探他的体力和耐力。男人呼哧呼哧地向前推。……
六点,夕阳侧着脸,斜睨着这条长长的大坡,斜睨着匆忙回家的赶路人。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躬身,驼背,推着一辆老牛式的摩托车。摩托后座上架着两框苹果。竹筐顺着斜坡向后下沉,似乎有意和推车人作对,把力加重,试探他的体力和耐力。男人呼哧呼哧地向前推。推到半坡,坡度加大,人和车如同蜗牛,缓慢移动。每推一步,都要停一下。停下时,男人一只膝盖顶住摩托车前轮挡板,另一只膝盖撑住整个车身,左手扶车头,右手在脸上抹一把,顺势在衣服上蹭蹭,继续推车。
华装丽服的上班族,提着精致的坤包,从男人身边矻蹬蹬鱼贯而去,昂然前行。一群高中生背着厚实的书包边嗑瓜子边聊天,侧身而过。一个小女孩甩开妈妈的手,跑上前去,扶住摩托车后框,做推俯状。被快步赶上的妈妈一把拽过,绕道而去。
残阳如血,映红半边天空。霞光把推车人压扁,让淋漓的汗滴答,滴滴答答。顿时,光滑的柏油斜坡镀出一小片暗影,湿湿地扩展开来。我紧走几步,俯下身子,伸出右臂,伸向竹筐。蹬蹬蹬的高跟鞋,如盛夏的急雨,震荡我的耳膜,震得我的右臂顺势在空中画个弧线,落在身体右侧,紧紧贴住裤缝。仿佛被电击成残疾,不能自如行走。
我踩着那些高跟鞋的脚印,绕过男人,绕过竹筐,绕过笨重的摩托车,向前走去。走出一丈远,我回头看。看不见男人的脸。只有隆起的背如尖瘦的驼峰,在残阳里一起一伏。我的眼睛有点涩,有点疼,不断地向记忆深处滑行。
那年,我刚读高一。也是这样一个季节。苹果笑破枝头的时日。老师教我们一首歌,学习雷锋好榜样。我们唱得起劲,心里更带劲。刘老师在讲台上讲雷锋的故事,我们在座位上听得泪眼婆娑。下课后,所有的学生都争着为同学做事,为班级做事,为学校做事。四堵墙里,我们用行动回报雷锋叔叔。他是我们为人的楷模,是我们精神的方向标,是我们道德长跑的指南针。
那个周末,老师布置课外作业。每个人回家为陌生人至少做一件好事。我们谨记在心。放学路上默默念叨,互相叮咛。雷锋的名字刻在心中,仿佛太阳,光芒万丈,照得心里亮堂堂。
回家后,我帮李婶打药,帮豪叔铡草,帮王大娘收鸡蛋,帮刘大麻子晒麦子……可是,没有陌生人让我帮忙,也没有机会帮陌生人的忙。上学路上,很多很多的陌生人,我仔仔细细打量他们。他们匆忙地赶路,没一个人需要我帮忙。我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有个大爷走累了,我没有自行车托他。有个大娘背个大挎包,我想帮她挎着。她微笑着谢绝了。眼看着就要到学校了,我还是没有帮助过一个陌生人。离学校一公里地,有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东北方向是个村庄。村口有人出出进进。我蹲在一个石墩上守株待兔。如果不能完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到学校一定会被罚站的。
太阳走得很快,比村口那些回家的人更快。一转眼便隐入西山,只有一线余光,把这一片天照淡。我在这淡如炊烟的天色里渐渐生出恐惧。同学们都完成作业了吧?我想。明天上课,我一定会被老师点名,站在后墙角,灰溜溜的抬不起头。
天边最后一抹余光也隐去了,远处的庄稼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影影绰绰的。村子里的灯光星星点点亮起。学校里的灯光直直指向高空,把一片校园影显。返校的学生,看到这一大片柔和的光,心里就会格外的温暖。
村口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十字路口,东西南北,只有零星的几辆车奔驰而过。偶或看到一个人影,骑辆自行车,我还没看清他的脸型,便飞也似的逃去,好像后边有劫匪。
鸡都上架了,我再也等不住了。挨批就挨批吧。上学要紧。妈说,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妈说的有理。我提起书包,摇摇晃晃,怯怯地向学校走去。
走过那个村庄,道旁的玉米天然成一道屏障,挡住东边的视线。路西边有一条人工渠,大约一丈宽。大杨树被砍伐不久,根部又长出新芽,被秋雨浇灌,一丛丛一簇簇,野荒荒的,没有一点正形。有几只知了,金蝉脱壳,不知飞哪里逍遥去了。只把空落落的壳挂在树叶或玉米叶上,风中微微地晃。
前面好像有个人。骑着自行车。骑得好慢。似乎要从自行车上栽下来。可他还是吃力地蹬着脚踏。那脚踏仿佛有千斤重,踏一轮须要使出很大的力。我走路的速度比他骑自行车的速度都快。
他穿着一件军绿的大衣,就是雷锋叔叔穿的军大衣。不过,那大衣很不合身。他整个人被松松垮垮地装进去,好像四面都不贴身。
他继续骑他的车。虽然吃力,但他毕竟有车骑。我不知他骑过多长的路,要到哪里去。我想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但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怕迟到,紧走几步,超过了他,急匆匆向学校走去。
“妹子,妹子……”极其微弱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是那个男人。大约三十多岁。蓬乱的头发,尖细的脸型,深陷的眼睛,惨白的脸色,似乎得了重病。一说话,咳嗽一阵紧似一阵,肺仿佛要被咳出来般。
“妹子,我身体很不舒服。自行车实在骑不动了。你帮我推着吧。”说着,他便把自行车递给我。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接过他的自行车。仿佛雷锋叔叔在一边注视着我,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让我顿感自己高大起来。
男子跟在我旁边走,走一步咳一阵。不时还要抱住肚子在地上蹲一会。看到他难过的样子,我便对他说,我骑车带你到医院去看病吧。他没拒绝,也没答应。我便撑稳自行车,把他扶起来,让他坐上后座。我紧推几步,一抬腿便骑上自行车,带他朝学校的方向骑去。
开始,他安静地坐在后座上。一句话也不说。只不过咳嗽慢了好多。我骑着车,内心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我终于可以帮助一个陌生人,可以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明天也可以坦然地坐在教室给同学们讲一个学雷锋的故事。这样想着,腿脚的力量越来越大,车轮转得越来越快,马路仿佛宽了很多,眼前也亮堂了很多。
“妹子!大妹子!”他忽然开口,“你真好!你把我送回家,我回去就给你们学校写表扬信。”
“不用。你千万不要写。这样不好。你的家在哪里呀?应该先去看病。”
“你把我送到川心。你知道川心吗?就在你们学校的北边,第一个村子。”
“我不知道。学校北边我从来没有去过。”
“好妹子!我身上的钱不够看病,你就把我送到我家吧。你知道暮整河吗?”
“不知道。”
“过了川心不远就是暮整河。过了暮整河就是我家。你把我送到我家。我家有很多表。各种手表。还有样式好看的钟表。你到我家,随你挑。然后我再派人把你送回学校。给学校写一封表扬信。”
听到“表”,我的心咯噔一下。是的,我家很穷。根本没钱买表。小时候上学,因为父母听鸡鸣看天色不准确,常常让我迟到。我吃尽没有表的苦头。读高中,十五里路,来回能走多长时间,我从没有办法计算。只是看太阳移动的影子。阴雨的日子,我看天色。我需要一只手表。但是,我绝不会要别人的东西。不管是谁,想用钱物利诱我,那这个人肯定不是好人。
想到这里,我厉声让后座的男子下车。他不知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抱住我的后腰就是不下车。我右腿一抬,从前面横梁上跳下来。取下我的书包,把车子递给他。他不接,我把车子放倒在地上。他没办法,只好从地上扶起车子。其实,这时,已经到了镇上,路上行人很多。离我们学校大门也很近。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他对我不利。
“大妹子,你怎么啦?你看我病成这样,你怎么忽然变卦,忍心不送我呢?”
“对不起,大哥。我们马上就上自习了。我去学校给老师请个假,叫几个男同学送你。你在学校门口等着吧。”
男人把自行车推到学校旁边没有流水的水泥渠里面。他躺倒在水泥板上。看来是真的病了。
我飞也似的跑进学校,叫出几个好同学,一起去班主任那里,告知我遇到的情况。班主任对我说,那人是一个骗子。你千万不能去送他。他把女孩子骗到暮整河,那里这段日子发生过好几起杀人案。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而且都是先奸后杀。很惨的。死了连个全尸都找不到,留下一滩血迹。尸体被扔到河里泡得腐烂。公安局正在抓捕罪犯。
退出老师的办公室,我们回到教室上自习。可是,那个男子病歪歪的样子老是在我眼前浮现。也许他真的有病呢。他要是那个被通缉的罪犯,还敢在老地方作案吗?
下课铃响了,我不放心,叫了几个同学一起去校门外看。同学怕我出去有事,让我躲在大铁门里面。他们先侦察一下。我躲在铁门后面胆战心惊。他们脚步响起,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那个人还在渠里躺着。自行车倒在一边。不停咳嗽。看着真可怜!”
听到他们几个这样说,我于心不忍。在同学陪同下,走向他身边。
看到我来。那个男人坐起来。
“我们老师不让我送你。实在对不起。你还是去医院吧。就在附近。明天让你家人给你送钱吧。”
“大妹子。好我的大妹子哩。老师不让你送,你们就回吧。我在这里躺躺。”说完,又躺下去。
我不忍心离去,真的想送他回家。几个同学看我犹豫的样子,架着我回到教室。
第二节晚自习,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总是那个男子躺在水泥渠中的影子,耳边老是他大妹子大妹子的呼唤声。
放学后,我忍不住又和几个同学走出校门。他们几个走到渠跟前一看,哪里还有人的影子,自行车也不翼而飞。
冬去春来。我们几个同学骑着自行车去郊游。目标是学校的北边那块未知的地域。沿途是大片正在起身的麦田,麦浪滚滚。农人三三两两在田里除草。桐树开花了呢,一个村子就是一片桐花。桐花把村子包围了,浓郁的香味一层一层,顺着东风钻进车轮,车轮子都飞转起桐花的香气。我们唱着,吼着。飞也似的骑着。一群群麻雀被扑楞楞惊起,直飞入桐花里去了。
前方有一个大坡,很陡的坡,连贼胆大的鱼苗都下了车。我们也跟着下了车。好大的一条河。两岸峭壁直立,酸枣树倒挂着,斜身刺向河心。只有一条一丈宽的土路通向河心的木桥。木桥很窄。仅能容许一辆架子车通过。木桥下的水流很急,水石相击的声音传出很远,仿佛有幽怨的回音,在空空的深谷里回荡。抬头四望,除过我们七八个学生,再没有人的影子。最爱唱的小玲子也缄口不说话,低头推车。刚走过木桥,老鸦在头顶打个旋,凄厉叫两声,飞到河沟顶端那棵粗壮的梧桐树上去了。
上了河岸,同学才告诉我,这就是暮整河。他家就在附近。他指着河滩边上几个新坟,说,那就是前段日子这里的农人打捞上来的尸体,没人认领,就地一埋。可怜香魂,还没看尽人尽繁华,做尽人间好梦,就成了无头鬼。
我惊出一身冷汗。忽然想起那个傍晚。想起那个穿军大衣的男子,想起那病歪歪的样子,想起他说的那些表,想起他坐在我身后阴森的表情。我不寒而栗。
又到了秋天,镇上开公判大会的消息不胫而走。地点是我们学校的操场。那天,风很大,似乎要把会场上的旗子吹上天。我们全体学生坐在会场中央,周围聚集了一大圈镇上的人。大家伸长脖颈望着那个高台。不一会,武警战士押解犯人走上来,他们个个胸前挂着一个牌子,看不是很清楚。有五个是少年犯,跟我们年龄差不多。有三个是老头。最后一个被押解出来的人,虽然低着头,头发被剃净尽,我仍然能感觉到他是谁。他曾经离我那么近,他的轮廓,他走路的姿势,都是那么熟悉。
“犯罪嫌疑人,王浑,男,现年35岁。川心人。经我局侦察证实,犯罪嫌疑人王浑自1980年起,在暮整河一带诱奸并杀害少女五人……”审判官的声音忽然变成天籁,在我耳边越飘越远,直到彻底消失。等我清醒过来,我已经躺在宿舍里。旁边围着一大群同学,还有脸色惨白的刘老师。我的眼泪哗啦啦就流下来。
后来的二十年,经历了无数的爱恨情仇,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漠然。如同今天,面对这个艰难推车的男子,我竟也袖手旁观。回头看看他,他的尖瘦如驼峰的背,依然在残阳里起起伏伏。架着两框苹果的摩托车,仿佛毒瘤,让周围的人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他还在蜗行爬坡,汗水早已湿透他的全身。我好担心,担心他滑下去,滑到坡底,满框的苹果骨碌碌滚落一地。我扭转身,朝他迈出一步。忽然,那个穿军绿大衣的杀人恶魔眼前一闪。我狠狠心,回转身,大跨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而那些形色匆匆的路人,他们曾经善良的心因了什么伤疤而变得麻木呢?推车的男人,回家后又会怎样教导自己的孩子呢?走在长长的大坡上,我迷茫的眼神如同九月渐冷的秋风,不知道吹往哪一个方向。
(468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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