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句话，一辈子

一句话，一辈子 　　他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小村庄，两家就隔着一条河。其实从她懂事起，河里从没有水流过，所以故乡人把那条河叫做“石河”。一年四季，河里躺着大大小小形状怪异的石头。 　　他在河的西面，她在河的东面。 　　村子很小，常年安详地卧在祁连山脚下，像一个缺乏营养的婴儿。稀疏的村落，低矮的房屋，灰头土脸的人群，还有那些像泥巴一样朴实的孩子。 　　村子中央有一个涝池，那是村里人的生命之源。夏天的时候，涝池里青蛙、蝌蚪在水草间嬉戏；冬天的时候，涝池就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失神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那个质朴的小村子总是泛着温暖而清贫的光。 　　上了小学，他们的家几乎都穷得一样的心安理得，他们兜里装的零食是晒干的土豆片；玩具是自制的弹弓、沙包，毽子…… 　　每天上学的时候，他都要经过她的家门，一起走那段并不远的路程。放学之后孩子们兵分两路打土块仗。她胆子小，个子小，他就紧紧把她护在身后，她感觉到了一种安全和踏实。 　　回家之后，他们一起去给打猪草，回来的时候，他总是吃力地扛着两个袋子，她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那一刻，心里暖暖的，她觉得被人呵护的感觉真好。 　　暑假的时候他们一起放驴。那时候，她喜欢看书，总是坐在地埂上看着书，驴子吃了人家的庄稼都浑然不觉，她徜徉在生活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这个时候他就替他放着驴子，她就心安理得地看着她的书。其实，那时候，他也很爱看书，他的成绩一直都是班上的第一名。 　　那时，小村庄的人们几乎是食不果腹，他家孩子多，她家孩子也不少，也许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的父亲是国家干部，而他的父母都是在土里刨食。 　　小学毕业的时候，她们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初中。学校离小村庄有十多里路。每一周，他都背着她的摸摸、面粉、土豆等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多少日子就如铺在脚下的阳光一样是温暖的简单的也是绚烂的。 　　后来，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他家劳力多，他的哥哥姐姐都没有上学，家里的情况渐渐比她家好，他的父亲在冬天的时候，还给别人家放羊来补贴那些空洞的日子。 　　她们兄妹都在上学，每周背的几个干粮都不能保证。所以每次快到学校的时候，他都会停下来，把他的干粮给她给两个。他的干粮卷着香豆、胡麻、姜黄，那浓浓的香味渗透着她童年的每一寸记忆。 　　其实，她心里知道，那时候，他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根本吃不饱，可是，她无法拒绝。 　　初三那年，一夜之间，她脸上起了一脸的疙瘩，相貌平平的她真的不敢面对自己。那个年代，肚子能吃饱就不错了，那些疙瘩不会引起家里人的重视，她就把脸深深埋在书本里，拒绝和他一起走。 　　一个晚自习下后，他来找他，她没有敢看他的眼神，她低着头用脚尖磋磨着一块石头，沉默了很久，他说：“我在乎的是你，我不在乎你的疙瘩，以后就好了，你不要想的太多了。” 　　说完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可是她记住了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月亮似乎格外明亮。 　　初三毕业的那一年，她和他都以优异的成绩选拔到那个小县城的一个重点高中。 　　他很开心，她却开心不起来。因为她在乎她的脸。 　　那个假期，他没有陪她打猪草，他说要到远方的亲戚家去。她知道他的情况，他远方就没有亲戚，他家没有能力有远方的亲戚。 　　快开校的时候，他来了。他找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自家门口抚摸着那张高低不平的脸心里弥漫着说不出的忧伤。他一脸的阳光走来了。那一刻，她的眼前一亮，心里的忧伤一点点被温暖兑换。他说：“明天跟我去进城，我联系了一个皮肤病的大夫，去给你看你的脸。”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那个村子上的人常年喝涝池水，听说是水中多一种叫氟的元素，几乎人们都是一口黄色的牙齿，而他的牙却是白的毫无道理。 　　她忽然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她说：“你是不是嫌我难看？”他笑着说：“不是，是你自己太在乎了。” 　　第二天，他用自行车驮着她进城。那是她第一次进城，一路上她看到的是飞快的车轮把地面的阳光碾成碎片。她感觉心里被什么堵着，温暖中带着一丝丝的疼痛。 　　坐在那个老中医的面前，她紧张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中医看得很仔细，最后的结论是螨虫感染，她没有听说过，他也没有听说过。抓了几幅中药，有洗的有喝的，一共四十块钱。他很慷慨地交了，她问他钱的来路，他说：“你放心，不是我偷的。”后来，她才知道，他在城里的工地上当了一个月的小工。 　　等到开学的时候，她的脸上的那些疙瘩像商量好似的集体撤退了。尽管留下了一些战争的痕迹，可是她又开心地走在他的身边了。 　　高中的日子忙碌而紧张。那时候，县城离小村庄有三十多里。周末的时候，为了省钱，她就一直坐在他的自行车的后面。她也想学着骑车子，可是他不让。他说：“你个子小，骑上车子我不放心。只要有我，你就有专车。” 　　三年的时光很匆忙，在县城和故乡的来来去去中就结束了高中的生活。 　　高考结束之后，他的估分很好，完全可以上个好点的大学，可是他要和她报同一所师范院校。 　　报完志愿的那一天，他们走在那个小城的街头，他像一棵挺拔的树一样，在故乡暖暖的阳光下，每一片叶子都熠熠生辉。他说了很多，她一直喜欢听他说话。 　　第二天，他说要回家收麦子了。那时，她家已经转成了城市户口，她已经是城里人了。她的父亲也已经在小县城当了一个领导。她的哥哥姐姐都有了工作，她也就顺理成章被移植到城里了。 　　他走得时候说，很快他会来看她的。可是都快开学了，他一直没有来。 　　她想不通，回老家到他家找的时候，他的母亲冷冷的说：“你别找他了，他很忙，割麦子去了。” 　　等到通知书的时候，师范院校却没有了他的名字。那一刻，她傻了，一种铺天盖地的痛和被欺骗的感觉覆盖了她。 　　后来，在一所银行学校的录取名单中，他的名字很醒目。 　　她去找他，一定要他说出个理由，他不见她。 　　后来，上了大学之后，她没有恋爱过，她等着，总有一天，他会给她一个解释。 　　她师范院校毕业以后，发誓不回那个县城。 　　他毕业后，不但回到县城，而且不是一个人回去的，听说带了个女朋友，还是某个行长的女儿。 　　听到这样消息的时候，她彻底心死了。心平气和嫁人，顺理成章生孩子。过去的那段日子都丢在记忆的暗室里，不去翻动。 　　十八年以后，他们的身份都在改变，她是一个平常的男人的妻子，是一个乖巧的孩子的母亲，是好多好多学生的老师，日子过得水波不兴。 　　他过得很不错，在一起参加工作的人里面，他凭着他精湛的业务能力，一颗自强不息的心，一手漂亮的字迹很快就被提拔了。后来，被调到她所在的城市当上了某个银行的行长。她听说了，就是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说，可是心里总是掠过一丝淡淡的疼痛。他的成功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天，她领着孩子去逛街，在书店门口，他们碰见了，那一刻，看到他，她居然紧张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声音没有变，他看上去很阳光，很精干。一头浓密的黑发，眼神因为略带沧桑而显得更加柔和，他说：“你还好吗？”她点点头，擦肩而过。她没有敢回首，甚至有点流泪的冲动。 　　那一晚，她失眠了，她就像是看到她童年一件心爱的玩具，抑或是一件心爱的衣服，唤醒了她许多亲切的疼痛。 　　第二天，她接到了他的电话。 　　那晚，他喝了好多酒，说了好多话，很多时候她依然是沉默。后来，他说：“你知道我离开你的原因吗？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恨我，我一直想找一个机会把一切都向你交代的清清楚楚。知道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可是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那就是你。” 　　“记得那个假期吗？第二天回家之前，我想给你买件裙子，开学的时候我想让你穿着裙子去报到。我在你父亲单位的十字路口碰到了你的父亲，他见到我之后就说了一句话：‘娃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父亲好像现在还在放羊吧。’我现在都记得你父亲的眼神。听到那句话我一下子就懵了，我知道，你的父亲是嫌弃我的家庭，是嫌我配不上你。 　　离开你的父亲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不能再当老师了，我要改变我的命运，我要改变我的父母的命运，你的父亲看不起我。当天晚上，我到教委主任家，我要求改志愿，我要上银行学校，我要挣好多好多的钱。我以为银行学校一定会有好多钱的。 　　那个假期，我每天把自己流放在那片土地上，干得精疲力竭，不去想你，你知道在夜里我流过多少眼泪吗？多少次，我想找你，可是我一想到你父亲的那句话，我的心都碎了。 　　在上学期间，我几乎拿走了所有的荣誉，并且凭我的出色的成绩我完全可以留到省上，或者留到现在的这所城市，可是，我没有答应。我必须要回到那所小城，我要活出个样子让村里人看，更重要的是让你的父亲看。 　　后来，听到你的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忽然说不出的空虚。这么多年，我就是要活给他看，可是他走了之后，我忽然感觉我的生活毫无价值。如今，在城里我给我的父母买了房子，他们也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过得开心。可是，在村里人的眼里他们是幸福的。其实，我一直知道你的消息。这么多年，你就没有走出我的生命。我风光的时候，我觉得你在不远处看着我，我失意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我放弃你的报应…..”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湿漉漉的，她没有敢看她，转过头去，潸然泪下…… 　　在模糊的泪水里，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低矮的房屋，高低不平的路面，稀疏的树木，袅袅的炊烟，那个干瘪的涝池…… 　　她知道，这一切都就像是眼前的他一样远去了，她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