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袖管

空荡荡的袖管
　　听说，大伯到过我们村里。那时，父亲才过世不久，遗下幼小的我和弟弟。大伯好像是挑着杂货担子，从江北迤逦来到江南，边摇着拨浪鼓边逡巡着，终于瞄见靠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就把杂货担子停在他旁边。不知大伯向人打听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应该都与父亲与我们有关。打听完了，又摇着拨浪鼓走了。等那老人反应过来，大伯已经走出了好远。大伯用左手把着扁担，右边的袖管空空的，在风中飘荡着。
　　父亲走后，我和弟弟跟着爷爷奶奶过。一晃就是十几年，我读师范时，初中毕业后即回乡的弟弟，尝试着做各种事情都没有成功，就只身跑去江北，到老家找到了大伯。那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的老家安庆十里铺升格为郊区，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在那里拥有一席之地都很难如愿，而无权无势空着袖管的大伯，三天两头地跑到村部“死缠烂打”，却让弟弟得以把户口迁了过去，还在村办煤矿谋到了职务，更在大马路边得了一大块宅基地。特别是那块宅基地，大伯知道有人眼红，怕他们出来作梗，在弟弟做房子时，有空就去看着。他长久地站在那里，不与任何人搭讪，连那只空袖管，也低垂着着，一动不动的。
　　大伯一生不愿意求人，但为了自己的侄子，却拉下了一张老脸。他帮了弟弟，也算帮了我。弟弟为了成全我的学业，虽然成绩很优秀还是辍学回家，要是他的事情不能得到落实，我永远不会安心。我对大伯充满了感激。我在猜想，如此善良的大伯，以前到江南打听我们，可能是因为那时爷爷奶奶身体还算硬朗，而他却是个残疾人，不能给我们什么帮助，就黯然地离开了我们村庄。当弟弟找到他时，他就顾不得许多了。他哪里只是拉下一张老脸，简直是拚了一条老命，维护着自己亲弟弟遗下的孩子，来履行着做大伯的责任。
　　就在又一年将尽时，我终于不再迟疑，到老家看望大伯。弟弟的房子已经盖了起来，两层的楼房，下面两间做店面，弟媳也娶进了家门，而大伯一家却住在村中低矮的平房中。对此，大伯的几个儿子似乎对他都有些不满。我去的那天恰是腊月二十四，大伯让大媳妇做了一大桌子菜，把住在另一处的小儿子一家也喊了回来，大家一起吃着团圆饭。堂兄弟不算太亲热，大伯也不作声，只是不停往我碗里夹菜。大伯住的房间没有窗户，大白天的都是一片漆黑，到了晚上我与大伯睡，透过昏暗的灯光，才看清一张陈旧的木床，铺在上面的被子皱巴巴的，有几处露出了棉絮，大冷天的还挂着黑乎乎的帐子。大伯用一只手掸着床上的灰，那只空袖管就在我面前甩来甩去的，之后再让我睡进去。夜里他把我的脚抱在怀里，很快我的脚就被焐暖了。
　　本以为见了面大伯会把父亲的情况告诉我。对父亲我几乎是一无所知，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听村里人说，父亲特别勤劳，大热天的还在田地打农药，就那么中了暑再也没有醒来。父亲过早离去的阴影，渐渐地将我笼罩起来，使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变得沉默寡言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怕听到“父亲”这两个字，更不愿去打听自己父亲的任何情况，虽然自己内心那样迫切地想知道父亲的一切。或许这是我们家庭的宿命，我们都不善言语。有苦难言！只是在我问起的时候，大伯才告诉我一件事。年轻时家里穷，只好让我的父亲流落到江南，他则到处捡破烂，捡到一颗子弹时，想把里面的弹药磕出来，好把弹壳当废铁卖，结果把手炸了。说完他不再说什么，我也不再问什么了。不过，就是什么也不问，我已经感受到了，大伯所给予我的，就像父亲给予我的一样。他们是亲兄弟，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由大伯我想到了父亲，其实我得到过他的爱。父亲那样拚命地做事，同许多淳朴的人们一样，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多少次忙完田地里的活回到家里，父亲一定是等不及洗去手上和身上的尘土，就将我和弟弟搂在怀里，用胡子把我们扎得格格直笑。到了夜晚，父亲也一定会像大伯那样，把我和弟弟焐得暖暖的。
　　我只见过大伯这一面。后来我去过弟弟家几次，都因为怕勾起大伯对伤心往事的回忆，只站在远处望着大伯的住处，就像大伯当年在我们村庄逡巡一样。几年后，大伯去世了，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他的亲弟弟。得到大伯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江南一个山区当教师。我默默地望着群山，朝着老家的方向。我和大伯之间，本来就隔着面前的山，还有一条长江，现在更隔着阴阳。恍惚中，我看见了大伯，他眼神迷离，好像在寻找着什么。起风了，大伯那只空袖管，连同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倏地不见了。

　　 [ 本帖最后由 geng167 于 2011-1-1 18:2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