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上帝啊，请您让他的灵魂进入天堂

　　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梦见他的死。 　　每次梦中，我们都相对而坐。他似乎为我们能有这样的相聚而感到高兴。每次，他总是滔滔地讲着他生前的一切。很多次我打断他的话，问他：“你不是死了吗？”他总是眉飞色舞地回答：“我的心还没死。” 　　奇怪的是，我们每次在梦中相见，他讲的都是他的生前，从来闭口不谈他在阴曹地府里的事情。直到某一天，我终于明白，他是在死后，一次又一次地回望他惨淡的人生。 　　他是我的堂叔，乳名叫“从来”。我一直琢磨不透，他文盲的父母，何以从浩瀚的辞海里找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我今天纪念他，呼的是他的乳名。我猜测，他也只希望我呼他的乳名，因为我们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互相呼着乳名过来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我在远离老家几百公里的这座小城，偶然听到一个从老家来的熟人说，你的堂叔从来溺水死了。刚听到那消息的时候，我的脑子先是轰地响了一声，接下来整个身体就像在天上飞。接连很多天，我的眼前总浮着从来那张仁慈憨厚的脸。 　　我不相信，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会转眼就不见了呢？ 　　然而，从来是真的死了。他的死是突然的，别人估计不到，他自己也预感不到。听说他临死的那天，晌午的太阳很毒，仅仅只是吃一顿饭的功夫，田里的庄稼就被毒日头全晒趴在了地上。那天，从来在田间为染病的烟叶喷洒农药。他的弟弟几次听到他在地里诅咒那天的鬼天气。五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几个小时之后，乌云突然罩满天空，高旷的天上传来了隆隆的雷声，雨紧跟在雷声的屁股后面。刹那间，雨就泼湿了地面，冷风吹散了地上的热。 　　可冷的风、冷的雨终究没有挡住死神把从来往死路上推的力量。我知道，劳累了一天的从来并不想死，他只是想用水洗去满身污垢，洗尽满身疲劳。可当他的双手拉着草绳，小心翼翼地从池塘口滑下去的时候，那根与他性命紧紧相连的草绳突然绷断了。不会游泳的从来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噗通一声跌进了四周围着池墙的水里。很轻、很柔也很冷的水，在无人知晓的黄昏，悄悄剥夺了一个青年鲜活的生命。 　　谁也没想到从来会死在雨后冷冷的水里。他失踪了，全村三百多名乡亲四处找寻，整整找了一天一夜，却没有找到他的任何踪迹。从来躲起来了，他躲到生命最暗的那头去了。很多村民都这样猜测，从来大约是背负不了沉重的生活压力，弃家出走了。然而，村民们没猜对，从来什么地方也没去，他一直安静地睡在家门口的池塘里。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发现了他留在水边的衣服。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把从来从池塘里捞了上来。死去的从来安详地躺在地上，像一个在母亲怀里睡熟的孩子。村里的几个长老惊叹不已，说他们看见过很多死去的人，但还没见过死得这么安详的人。 　　从来的命很苦，他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他的父母说这孩子命里带着灾星。当他挨到会说话的年龄，死神来夺他的命，他在昏迷中还一个劲地哭喊：“妈妈，我不死！爸爸，我不死！”十岁那年，从来和一群伙伴爬到一棵大青树上采树果，冷不防踩空了脚，他像一只被枪弹击中的雄鹰，扯着呼呼的风从树梢上摔了下来。那一次，所有的乡亲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了。想不到他昏睡了几天几夜后，又在父母绝望的叹息声中站了起来。 　　从来生在一个年年吃政府救济粮的贫困家庭里。兄妹五人，他在家排行老大。一九七八年，他跨进小学校门。因家贫无钱添衣，他的父亲剥了一张死羊皮，为他缝制了一件羊皮褂。可羊皮褂遮盖不了肚皮和手臂，一年四季风吹日晒，他的肚皮和手臂变得和黑山羊皮一样黑。同学们都叫他“大黑羊”。从来是全校两百多名学生中最苦的孩子，他清早起来要挑几担水才能来学校上学，下午放学后还要砍一担柴挑回家。在生活上，同学们都瞧不起他，可是他的学习成绩却让全班同学嫉妒。他上学四年，年年被学校评为优秀学生。可是，因为到后来，他的几个弟妹越来越能吃了，他的父母劳碌一年仍挣不够一家七口人的食粮。小小的从来为了援助那个穷困潦倒的家，在他五年级刚上了没几天的时候，他含泪离开了学校。他离校那天，全校师生都涌到校门口，默默为这支“大黑羊”送行。他越走越远，没有回头，只留下了一个又小又黑的背影。 　　从来辍学后，扛着锄头走进了他家那块屙屎不会生蛆的瘦田里。几年之后，瘦弱的从来竟然熬出了一副硬朗的身骨。从来看着那块地春天种包谷夏天种麦子永远填不饱一家七口人的肚子，于是他在那片几十年包谷麦子麦子包谷地简单轮作着的土地上，破天荒种上了烟叶。他的父母骂他：“你这个逆子，种这种东西你能当饭吃吗？”从来毫不示弱地说：“你们就只知道种麦种麦，难怪家被你们弄得这样穷。” 　　不服命、也不服输的从来改变了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庭。从来三十岁那年，不仅还清了十几年来父母欠下的债，他还娶了一个长得不好看但非常贤惠的媳妇。他家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 　　又过了几年，他的三个妹妹出嫁了，最后留下弟弟一个，父母一双。父母老了，弟弟又有智障，家庭的担子很重。有人劝说从来：“我看你们还是趁早分锅各立门户吧，你有那么大的累赘，一辈子也别想过上好日子。”从来回答：“分了家，我爹我妈还有我弟的日子怎么过？我能丢下他们不管吗？” 　　善良的从来像一只背着厚厚的重壳的蜗牛，一日日、一年年地在他的生命里艰难地爬行。从来三十五岁这年，有了一对儿女。也就在这年，从来结束了他短暂的人生。 　　从来去世已经很多年了，可是我还经常梦见他。我听老家的祖辈们讲，人死之后，如果灵魂没有进天堂，他就会一直在人间辛苦的游荡。从来生在人世的时候虽然吃了那么多苦，但他的心却没有因为受到委屈而扭曲，他的心是多么地善良。 　　上帝，如果您的双眼还能看世界，请您睁开眼看看这个灵魂在人间所受的苦，如果你的头脑还能思想，请您让这个善良的灵魂进入您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