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丢失了身份
2022-01-16叙事散文沙封
我丢失了身份
一多年前我在外面行走时,这个社会曾经给予我数种社会角色认定。数年前的忽一日,我丢开了那些帽子,不再追求其中的乐趣,沦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一个小城市近郊的一个乡村,我找到一块地,用自己的积蓄建造了一座“一家三口”居住的房子。……
我丢失了身份
一
多年前我在外面行走时,这个社会曾经给予我数种社会角色认定。数年前的忽一日,我丢开了那些帽子,不再追求其中的乐趣,沦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在一个小城市近郊的一个乡村,我找到一块地,用自己的积蓄建造了一座“一家三口”居住的房子。我在这里生活着,时光在田野上滚去,我头上的白发在渐渐增加。
在这个讲究身份的社会里,我没有身份。没有职业没有福利没有工资没有假期,在多数的人眼里,我是一个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从来没有看到我正经做一份事儿,常常在别人忙碌的时候,我背着双手在村间道路上闲逛。和邻人熟悉后,有一次,他们看着我的手说,你的手比村里姑娘的手还细嫩。他的意思是说,我成天什么也不干,是个浪荡的闲人。
这样一个体制之外的边缘人,社会和体制有什么样一个位置与界定?在接触到网上许多个人资料的填写栏目时,我发现,我填写身份和职业可以有一个选择:其他。这是一个很模糊的界定,有旁门别类之感。我曾经强调说,我是写作的人,稿酬是我的收入。当时,别人这样问,你是专业的吗,去什么地方上班,拿不拿工资?当我说,不是,也没有办公室和工资时,他们的笑否定了:哦,你不过是个自己瞎糊弄的人,没有地方承认。
有一次,我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小说读后感,周围的村民对我立即刮目相看,我在村道上行走,连不认识的人也会笑着和我打招呼。我所住的那个乡政府文化站的人找我,确认了确有此事后,可当我把那篇读后感找给他时,他连看也没看就走了。
准确地说,我还有一个公民身份,当然,除此再没有别的。我是党外人士,单位外人士,企业外人士,商业外人士,外来户,盲流,我不隶属与任何一个范围。我的户口挂在一个乡镇集体户里,在档案室铁皮箱里那张卡片上,我是自己的户主。在一些文章里我这样确定自己:民间人士。这个身份除了给我一点聊以自慰,不至于是个“黑人”外,还让我体会到一些悲哀,一则因为公民身份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一点我的奋斗与努力,如果当年母亲在美国的土地生养,我也就获得了绿卡;二则,公民二字在这块土地上,是个几乎耳生的、非使用名词,是个高贵的却架于屋梁的玉器。
这样的境遇,要求我把许多事看得淡然,我常常鼓励自己的一句话是:一笑了之。
二
时间长了,我这个没有身份的人,还是和周围的村民交往起来了。我自以为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朋友中既有著作等身的学者,也有生活困顿的零工,有享受特权的公务员,也有挑粪下地的农民。我是反对底层意识的人,并不认为人可以分上中下等,人只是类别不同罢了。底层意识实际上是物质占有多少之别的区分意识,它是反人性的。在我的眼里,学者、公务员、农民,他们是平等的,没有高下之分。也就是说,我和他们中的谁,都是一样的,平起平坐。因为大家一般高,没有仰视和歧视,才有交流的可能,互相之间有一份尊重,才会有友情。一个朋友这样说:你和什么人都谈得起来。这里有一个辩证的关系,不是我“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不断变换自己的身份,而是在我眼里,人就没有等级之分,大家都是公民,我以不变的公民身份应付在别人眼里万变的“等级身份”,这样,在别人看来,我是游刃有余的,如太极高手。
我自以为没有怜悯谁的权利,那是对别人的小视。一个人当然不能缺少悲悯情怀,但那是对整个生命的,人类生命,其他动植物的生命,但不是对某一个个体。我讨厌人与人之间的居高临下,我对政体中的“下级服从上级”的概念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反感。这是我在青年时期选择民间道路的一个契因。
我常常得到一些朋友的怜悯。那多是一些体制之内有优越感的人,我在体制之外的游离,唤起他们内心的那一份善良,这是我为之高兴却不易承受的。因为我并不以为自己怎么比他们“混得不好”,我讨厌卑躬屈膝地生活,和被别人呼来唤去地指使,为自己认识并脱离了那样的境况庆幸。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获得了一种宁静,获得了一丁点儿难得的自由,这是放弃面具和伪装给我带来的愉悦。在别人眼里,一出门就是尔虞我诈、利欲横流,因而他人每天醒来,端起的总是一副决斗的架势,面部和身体外总是一身盔甲;因“无为而作”,我一出门,总是友善的,我的身心能感受到田野上绿色的生机,人与人之间在不争斗状态下的平和,一副飘然独行的样子。
这样,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是个没有武器的人,没有防范,没有和别人“分一杯羹”的身份,注定了我在别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是个旁观者。好比是,别人养殖着大鱼塘,我只是在小沟叉里摸点小鱼虾,那都是别人舍弃不要的,所以根本看不上我的塞牙缝的收获,即使偶然有一回摸了个野生的大鱼,斤两也不小,他们也就是善意地笑一回,把那看作纯属意外收获。我想,我的安逸和平和,就是在这样的体制与民众意识的放弃中生成的。
三
在我生活的这块土地上,单纯的文化触角的生长不存在,这仍然是政治意识形态裹挟着文化的(前者甚至常常表现出对后者的强奸)时代,极盛时期曾经有过的主席台虽然拆除,但主导意识从来未终止。 在田间,我注意到一种农民深恶痛绝的巴根草,它根筋结实,顺地倒伏爬行,每一节都会生出根须,从土地里吸收营养,生命力极强,不辨方向,四处蔓延,大面积占领土地。它没有脊骨,从不挺起脊梁,只要还有一节根筋,它就还会生长壮大。在它蓬勃生长的地方,庄稼和别的草是无法立足的。 主导意识的巴根草特性,决定了个体文化角色这些庄稼(如果嫌抬高的话,也可以将其比喻为别的草)的无力与苍白。握在我手里的笔,写不出强有力的字,那些是政策文件中汉字的功能。收工了,捧着饭碗的农民来找我,于是,我拿起写散文随笔的笔,为他们写下困难救济报告、借条、承包合同之类的文字。我的慷慨表现在为他们提供纸张和有求必应。 可是,总有一个声音在唤醒我。 我的个人力量表现在哪里?我的自以为是的文化似乎应该在与周围村民的交往中建设一点什么,但是,这样的愿望一直是徒然的,当本质文化通过我的双手展示出的力量,不过是写写这些最基本的应用文,我实在不能接受这是我个人的悲哀。这让我常常伤感。这样说来,我这个文字生产大户每天的丰产超产,与这些普通民众是无关的,也就是说,对于他们,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并不需要的文字就是垃圾。当然,对于他们来说,不需要的文字垃圾太多了,那些刊登各级重要新闻、消息的报纸,不过是他们顺手使用的擦屁股纸(这也许是他们最有力的抵抗)。 所以,文化又几乎是民众与我之间的樊篱。 四 也就是说,我并不会成为民众的需要者和帮手。那些我以为的写借条救济报告的帮助,是他们家读小学初中的孩子就能完成的。 这样的结果,对我真是一个打击,我实际上更是一个行走在乡间的沉默者。我不愿也无法做好某种思想的一个传达者宣传者,比如我做不好基督教义的传教者,我的口只愿意说出自己认识到的思考、看法(尽管很浅薄),因为那是我自己的独立思考,不为人左右,当与强大的力量有对峙时,我愿意选择沉默,我认为,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捍卫。 民众是文化生长的载体,远看民众文化虽然也是一片绿色,我知道,实际那是一片荒芜,漫野的巴根草,已经爬上了民众的额头。 中国还有文化吗?产生这个疑问的缘由,是我感到了民众与“文化”之间巨大的沟壑,我一直想要扮演的角色是,在两者之间搭起一根联系、拉紧它们的线条(这似乎是一个妄想吧?)。但是,在这个乡村的经历,客观上我却一直以远离的方式,来切近着“底层”的民众。远离了主体文化,远离了意识形态,远离了社会意识。在这样的时候,我的眼睛好像具有了透视的功能,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许多情景。我看到了人与物的关系,官与民的关系,人与植物的关系,我听到了庄稼拔节的声音,脚步重叠的声音,记忆流动的声音,生命萌动的声音,死亡走近的声音……
在我生活的这块土地上,单纯的文化触角的生长不存在,这仍然是政治意识形态裹挟着文化的(前者甚至常常表现出对后者的强奸)时代,极盛时期曾经有过的主席台虽然拆除,但主导意识从来未终止。 在田间,我注意到一种农民深恶痛绝的巴根草,它根筋结实,顺地倒伏爬行,每一节都会生出根须,从土地里吸收营养,生命力极强,不辨方向,四处蔓延,大面积占领土地。它没有脊骨,从不挺起脊梁,只要还有一节根筋,它就还会生长壮大。在它蓬勃生长的地方,庄稼和别的草是无法立足的。 主导意识的巴根草特性,决定了个体文化角色这些庄稼(如果嫌抬高的话,也可以将其比喻为别的草)的无力与苍白。握在我手里的笔,写不出强有力的字,那些是政策文件中汉字的功能。收工了,捧着饭碗的农民来找我,于是,我拿起写散文随笔的笔,为他们写下困难救济报告、借条、承包合同之类的文字。我的慷慨表现在为他们提供纸张和有求必应。 可是,总有一个声音在唤醒我。 我的个人力量表现在哪里?我的自以为是的文化似乎应该在与周围村民的交往中建设一点什么,但是,这样的愿望一直是徒然的,当本质文化通过我的双手展示出的力量,不过是写写这些最基本的应用文,我实在不能接受这是我个人的悲哀。这让我常常伤感。这样说来,我这个文字生产大户每天的丰产超产,与这些普通民众是无关的,也就是说,对于他们,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并不需要的文字就是垃圾。当然,对于他们来说,不需要的文字垃圾太多了,那些刊登各级重要新闻、消息的报纸,不过是他们顺手使用的擦屁股纸(这也许是他们最有力的抵抗)。 所以,文化又几乎是民众与我之间的樊篱。 四 也就是说,我并不会成为民众的需要者和帮手。那些我以为的写借条救济报告的帮助,是他们家读小学初中的孩子就能完成的。 这样的结果,对我真是一个打击,我实际上更是一个行走在乡间的沉默者。我不愿也无法做好某种思想的一个传达者宣传者,比如我做不好基督教义的传教者,我的口只愿意说出自己认识到的思考、看法(尽管很浅薄),因为那是我自己的独立思考,不为人左右,当与强大的力量有对峙时,我愿意选择沉默,我认为,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捍卫。 民众是文化生长的载体,远看民众文化虽然也是一片绿色,我知道,实际那是一片荒芜,漫野的巴根草,已经爬上了民众的额头。 中国还有文化吗?产生这个疑问的缘由,是我感到了民众与“文化”之间巨大的沟壑,我一直想要扮演的角色是,在两者之间搭起一根联系、拉紧它们的线条(这似乎是一个妄想吧?)。但是,在这个乡村的经历,客观上我却一直以远离的方式,来切近着“底层”的民众。远离了主体文化,远离了意识形态,远离了社会意识。在这样的时候,我的眼睛好像具有了透视的功能,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许多情景。我看到了人与物的关系,官与民的关系,人与植物的关系,我听到了庄稼拔节的声音,脚步重叠的声音,记忆流动的声音,生命萌动的声音,死亡走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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