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那片海

　　冬季的海风漫过我的周身，我变成一尾鱼。我随了海风堆起的波浪摆动鳍尾，去经历一次云游。
　　那片海一直矗立在那里，以别于山峰的高度和蕴含。我在车上听见水的声音，惊讶于路旁会有湖池的鼓荡，却在黎明时发现，发出声音的原来是海。
　　我略微有点失望了。想起家乡的夏夜，月光倾泄在凉席上，把我的种种想念洗得发白，透过那些思念的经纬，可以望见那片蔚蓝。梦想中的那片海域，想了千万遍，无一不是诗意的蔚蓝。那片蔚蓝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化为一幅飘缈的风景画，夜夜伴我入眠。
　　眼前的这片海浑荡荡的，没有一点诗意，没有一丝蔚蓝，有的是海鸥的翔落、海水的腥味、海边各样形态走动的人。
　　我看到了父亲的背影，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海边的石凳上，看着远方。远方的海面上有轮船经过，大大小小，影影绰绰，间或发出闷粗的笛声。对面是一只小岛，灰云卸掉岛石的青，堆上一层灰幔。
　　灰云遮住了太阳，海还以颜色，像是不欢迎我和父亲的到来。
　　可是我还是来了，带着心中的那片蔚蓝。看到父亲的背影，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和我一样看到眼前的海失望。我从没有对父亲讲述心中的那片蔚蓝，也无法用心中的蔚蓝将父亲眼中的那片灰黄换走。
　　父亲走了，走前嘱咐我照顾好自己，钱省着花，不够了往家里写信他再寄。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因为这个地方于我是陌生的，我怕走失了自己。第一次离家的惶恐像灰云一样罩在我的心头，我也还它以颜色。
　　同宿舍的同学陆续到齐，互相自我介绍，我排行老三。然而我很快发现，年龄并不能与阅历等齐，我的阅历大多丢在书页间，习题中，当不得用。这样的一种认识像海草一样，日日夜夜将我缠绕起来，我尽力开动自己的灵智机器，大着胆子笑，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像一只纠结的蟹，寻找那条横线，可以通到海中的轨道。
　　同学中内陆的居多，多数人是第一次到海边，有着和我一样的兴奋与好奇。大家饭后结伴去海边，顺着海滩走，拣漂亮的贝壳，观察晴日下黄绿的海。海风裹携了腥味冲洗着我们的脏腑和大脑，试图将烙印着小农特点的尘埃、愚腐、自卑、短浅等等粗陋的痕迹一点点抠除，涂抹，而换以文明、开放。我是一尾内陆河汊生长起来的鱼，淡水造就了我的器官和习性，在海的面前，我需要完成一场革命，或者说我必须接受一场革命。
　　父亲来信了，看到那只小里小气的普通白色信封上写着家乡的名字，还有父亲用圆珠笔写着我的名字，我的心又疼又暖。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读取父亲和一家人对我的念挂。父亲在信中说，奶奶和母亲身体都很好，让我不要挂念。他们都想我，要我抽时间照几张照片寄回去，嘱咐我要带上海的。
　　我不知道父亲从海边回去以后如何向家里人和村人描述他看到的那片海，想必是一脸的自豪。以他的年纪，海对于他的改变是微乎其微的，或者恰恰相反，是无限大的，毕竟他是一尾老鱼，有着差不多定格了的价值观念和人生信条。再有呢，村里的人长年待在黄土地里，又有几个人见过海呢，即使那片海有些浑黄。可是还有鸣叫的海鸥呢，还有轮船，还有灰色的岛，这些是村里人多数没见过的。
　　手中捧着父亲的信，我可以想见父亲在酒桌上那张因兴奋而通红的脸。他的谈锋很健，一路火车，买票，我可以享受半价，他只能全价；火车上人满为患，到了站学校有接站的，有专车；学校安排人接待，领统一的被褥、脸盆、漂亮的小水壶，寝室上下铺，他为我铺好床；中午我从学校餐厅打来饭菜，饭票菜票都是学校免费发的，有粗粮、细粮，从家中带去的别人好心送去的粮票什么的都用不上啦；有高年级的老乡去看望，他拜托他们照顾我，等等。这些话后来在我放假回家的时候他又一次次说过，酒打乱了这些内容的次序，最后却总能汇成一个集子。我佩服他这种本领，于是在奶奶和母亲求证的眼神和问话中不停地嗯着，间或纠正一下。我的肯定印证了父亲的正确，于是他会得意地偷偷干一小杯酒，而不会顾及母亲劝阻的眼神。
　　我星期天去海边拍照片。第一次见识那样大的风浪，两层楼房高的浪头排山倒海一般，在与海岸激烈的撞击后嘭然有声。我远远地躲着，生怕一不小心被浪头拽进海中。照相的明显欺生，一脸堆笑，语速极快地说，来，这个景好，唉，那个景更好，来来来，对对，就这样坐好，把头发拢一下，唉，对，不要动，好了。我慢慢回过味来，警觉地问拍了多少张了，他说多少张了。我小心地问多少钱，他说多少钱，我一听傻了，说我是学生，没带那么多钱。他说你把学生证押在这里，然后去取钱。这是我第一次领教了孤身无援的滋味。
　　我把照片寄回去，父亲也把家人合影照片随信寄给我。看着合影中唯独少了我一个，看着家人微笑的脸，他们身后的白灰墙、旁边的粮囤，我泪如泉涌。回家时候母亲告诉我，她以前做过一个梦，梦见她一个人去爬一个高坡，后来爬上去了。很快，我就接到了被录取的消息；这次呢，就在我拍照片的那几天里，她梦到我得病了，人特别瘦。她梦中醒来向父亲哭诉，父亲责怪她瞎想。
　　寒假前父亲去信告诉我，回家时候记得买些海产品，分成几份，作为回礼，送给族中亲人和村里一些人，感谢他们对我上学这件事的关心。于是我买了些便宜的蛤尖、海兔子、虾皮等等。听说嫂子刚生了个女儿，我把在海边拣的漂亮贝壳也带回去，送给小侄女。回家后看了那些贝壳，嫂子笑我，说孩子还小，会玩儿这些东西早着呢。可是这丝毫掩饰不了她眼中的幸福和感谢，她说给小侄女听，说你叔在海边回来了，给你带回好东西来了，等长大了让叔带你去海边玩儿。奶奶和母亲在一边笑着看，像是顺着这些话看到了海，看到我带着侄女在海边玩儿。
　　等我再次回来，侄女已经知道认人了。嫂子做饭的间隙，我看着侄女，给她吹口琴。她安静地听着，有时还舞动一下手脚，转转眼珠。她的眸子清澈得像一片海。她不会知道，她的叔叔在冬天的海边一个人吹口琴，一个人在沙滩上写字，一个人在海风中看海，像是波浪中的一尾鱼，在等待一场爱情。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1-12-10 08:39 编辑 ] 波浪, 冬季, 风景画, 海边,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