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同题】
2022-01-16经典散文
[db:简介]
“雀儿”在故乡土语中读qiǎor音,鸟的通称。
麻雀不耐远飞,留鸟,俗称家雀儿。喜食昆虫,也偷吃地里的庄稼和仓里的米粮,乡人称其家贼。
我和大壮、二林跑进场院,仰脸瞅着谷垛上飞来跳去的麻雀,馋得两眼冒火。
二林他爹王小鬼儿是队里的饲养员,白天不喂牲口,两手揣进袖筒,脖子缩进袄领,也到场院里遛。他在看雪地爪印,看准,怀里掏出马尾套,铁钉上拴牢,钉进地里。隔个把时辰遛一趟,把套住的雀儿摘下来,揣进裤兜,回手再把套子支好。然后起身,拍拍前大襟的雪面子,袖手踅回饲养房。进屋甩袄,拎起燎壶冲脸盆倒水,挽挽袖子,眨眼工夫把雀儿煺个毛干爪净,抹油撒盐扔锅煎煎下酒。酒是队里烧锅的,队长特批,饲养员敞开喝。喂牲口下夜,出来进去冷身子,喝口酒暖暖。
有一天,王小鬼儿撺掇我和大壮、二林,上西地井坑子逮雀儿。
冬天,麻雀喜欢在背风的废井石缝里作窝。
偶尔,几个社员插伙一起,拿上毯子、麻袋、柴火等物,摸到井沿,用毯子罩住井口,然后,慢慢掀起一角,把柴火点着扔进去,一冒烟,丢了魂的雀儿们四处撞逃。井口之上,人们扯开麻袋,一阵折腾,井中渐渐息声。人们收了麻袋,背扛回家分食。第二天,半大孩子们飞跑去西地,顺石头墙下到井底捡死雀儿,亦有意外的收获。
王小鬼儿爱占小便宜,没人待见,逮雀儿,大伙背着他,他插伙谁谁躲着他。我和大壮、二林,三个十来岁的孩子,听了王小鬼儿的话,天刚麻黑,跟他奔了西地。火也点了,烟也熏了,雀儿也逮了,末了,一块石头绊了腿,一个闪脚,踩进坑里,大壮脚崴错环儿了。
大壮他爹和王小鬼儿翻了脸,闹到队里,队长气头上,把王小鬼儿撸了下来,让他去菜园子帮我舅舅种菜。
我舅舅小时候闹嗓子,看病先生给他行针,碰了小舌头,扎哑了,偶尔能吐出一个半个清楚的音儿。
王小鬼儿欺我舅舅不会说话,告不了状,到菜园子也不老实干活,夏天莳弄菜,往地上戳个树枝,旁边放盆水,盆前埋好鸟夹。王小鬼儿躲在远处窥看。雀儿们看见树枝,敛翅扎上去,低头看见水,落在盆沿上。夹口周围撒了新土,消息儿上的虫子一爬,特别显眼,雀儿们见了,一啄,啪,夹子翻了,还没来得及躲闪,小脑袋被牢牢地夹住。王小鬼儿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跟前,取下来,掐死装进衣兜,然后再把夹子埋好。小小雀儿肉成了王小鬼儿的零嘴儿。王小鬼儿有时也舍几个给我。自打大壮他爹告了他状,王小鬼儿不让二林和大壮玩,更不给大壮雀儿吃。
大雪封山,雀儿懵了,饿坏了。王小鬼儿领我和二林扛着铁锹笤帚,在西地铲去厚厚积雪,扫开一间房空地,露出黑土,撒些秕谷,再把上好谷穗的夹子明夹亮信儿支上面。夹子不够用,下马尾套。人撒开去,王小鬼儿指挥我和二林从四面往黑土上遛,一轰,雪雀儿在空中踅来踅去,不出几袋烟工夫,乖乖就范。鸟为食亡,奋不顾身地扑向黑土,叨翻夹子打住脑袋的、争食挤撞踩翻夹子的、脖子爪子被马尾套牢的,纷纷倒扑于地。遛一次,能捉住百十来只,半日遛上七八次,能有一面袋子的收获。我和二林合抬一头,王小鬼儿抬一头,抬着雪雀儿回家。那些年,不知雪雀儿咋那么厚,如此捕捉,生生不绝。
雀儿已被大人们列进菜谱端上饭桌。
我在王小鬼儿家偷偷吃过炸雀儿才敢回家。母亲不许我祸害活物。
后来母亲听说我和王小鬼儿抓雀儿,干脆不让我去找二林。
我憋在家里,当院扫开一块空地,用秫秸支起片筐,在下面撒些秕谷,从外屋门缝瞅着雀儿飞筐下啄食。一头拴在秫秸底端,另一头引到外屋的麻绳,一拉,秫秸一歪,片筐扣了下来。因为筐扣下来缓慢,察觉出动静的老家贼早倏地飞掉。经常把院子里的鸡扣住,揭开筐,只好放掉。
冬天夜长。黑天拿上手电筒,二哥领着我到屋檐底下掏家雀儿。雀儿夜盲,晚上看不清东西,听到脚步声不敢动窝,人站到房檐底下,揿开手电筒一照,家雀儿眼睛被晃得什么也看不见,缩在窝里。伸手一抓一个,有时一把抓出一对儿。房檐高了够不着,我骑上二哥的脖颈,伸着小手去雀儿窝里掏,手小攥不住,有时“忒”一声掏飞了,吧嗒吧嗒嘴,惋惜半天。
母亲不让我和二哥掏雀儿,说她小时候在燕窝沟住过,前院史小秃子的二姑娘史二丫头领着小外甥在东房山和一帮小丫头玩,她小外甥看家雀儿在房前屋后“忒忒”飞,吵吵着要。二丫头那年十七八,大个儿,不听邪 ,戳个梯子上去,仰脸歪脖,把手伸进房檐底下掏,一摸,“哎呀”一声,手一缩,一条长虫“嗖”地一下,扎进了她嗓子里。二丫头“忽”地从梯子上掉了下来。跟前孩子吓得连喊带叫去找大人。大人来了,先是用手往外拽,不管用,后来用火烤,更不行,越弄越往里去,不知谁出的招,说是用蘖葱的葱白往长虫身上蹭管用。撒开人去找蘖葱,跑了不少家,总算把蘖葱找到,左蹭右蹭,咋蹭也没管用。也不知道长虫在她肚子里头咬没咬,时间长喘不过气来,二丫头活活憋死了。
一眨眼,听母亲讲那故事已过去四十多年。这些年乡人无节制放牧,山上山下的草稀稀拉拉,屯子周围的几个山包,早成了童山秃岭,乡人说话夸张——大眼贼在山上跑,二里地内能分出公母。过去满山满坡的蚂蚱绝迹,还哪能留住那么多雀儿呢?我感觉雀儿的数量骤减,捕捉不是主要原因,那些年人们没停手的猎捕,雀儿们年年有增无减,雀儿的繁殖速度应该大于人的猎捕速度,至少能处于一个相对平衡状态。
王小鬼儿好酒,五十多岁,早早没了。
我考上了师范,毕业回乡教书。大壮和二林长大以后,接了种地的班。那几年,年年干旱,勉勉强强收个口粮,眼见着日子越过越紧。
1998年,不旱,一场大水,庄稼颗粒无收。那年,我已经调进旗里当了记者,接到大壮打来的电话,正替他着急,碰巧第二天采访一个劳务输出工作会议,得知旗里正组织去大连海产品加工厂打工的务工人员。我给大壮和二林报上了名。不巧,海产品生意也不好做,三天上工,五天放假,一月下来,扣去饭钱,剩不下几个子。
二林家里孩子多,干半年扛不住了,跑回家接着种地。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穷。大壮成家晚,咬牙挺了下来,这些年一直在大连打工,娶了一个陕西姑娘,生个女儿,在城里租房,一直没买下自己的房。二林家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他见大壮在城里站住了脚,投奔大壮也去大连打工。二林农忙时在家帮儿子种地,秋后庄稼进场去城里打工,说是想给自己挣下几个养老钱。
今年“五一”,我回老家喝二林老儿子的喜酒,大壮也专程赶了回来。我们几个凑一起,白天出去转——场院没了,饲养房没了,粉坊没了,菜园子没了,成帮结伙的雀儿,没了。晚上,我们几个躺炕上,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说着说着,又说到麻雀。
我说,城里看不见了。
二林说,乡下也少。他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候鸟似的,冬天往南飞,夏天往北飞。我和大壮随口给他起个外号——麻燕子。二林麻子脸,我俩在麻子中间给他安了一个燕。
大壮说,大连的劳动公园有挺大一帮麻雀,他隔段时间带些碎米,躺在公园的草坪上喂它们。他说,小时候听人说,城里的麻雀是黑色的,说是大烟囱熏的,大连的麻雀不黑,跟咱老家的一样。他看着雀儿围他身前身后,老觉得那帮雀儿是随他过大连的。
我和大壮约下,等年岁大了,回老家养老。二林一听,眼里放光,脱口也给我俩起个外号——老家贼。
送走了大壮,我也坐上车回城。
一下车,小区门口大树上,“叽叽喳喳”吵翻了天。我听得出来,是麻雀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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