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蛐蛐儿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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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的工笔草虫乃其“大写意”之余,好比小品文似的,另一个人特色。是否绝活,不敢妄言,相映成趣肯定没问题。我也临摹过,虽然业余,倘若造假的话,足够糊弄外行。至于那些专业画家,把画画像,当属本分,天经地义的事儿。就像横平竖直,写字须得端正一样。一撇一捺,貌似简单,凡人画龙点睛,往往欠缺的唯独那一点灵光。两人相狎,一个娇嗔道:死相!其实生动无比,妥妥地跃然纸上。老人就曾作一册页,取名“可惜无声”,一语双关,不言而喻。不过,成名以后,自然往来无白丁,不能说非富即贵,单凭润格的水涨船高,已然门槛儿一般。除非是如通家之好的关系,倒也拱手相送来着。譬如与梅兰芳的师生情分。平心而论,彼时攀附的一方在于老人。有诗为证:“记得前朝享太平,布衣尊贵动公卿。如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呼姓名。”又有:“百本牵牛花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且要曲意奉承了。当然也不免几分自诩的口吻。毕竟手底功夫可见真章。一回画一《蟋蟀图》,跋曰:“生年不画小笔,此册小幸,畹华能知,辛酉三月齐璜。”畹华即梅郎。而玩味之处在于小小一画,先后四次题跋,几乎喧宾夺主。其三曰:“余常看儿辈养虫,小者为蟋蟀 ,各有赋性,有善斗者而无人使,终不见其能;有未斗之,先张牙鼓翅,交口不敢再来者;有一味只能鸣者;有缘其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触雌须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类,非蟋蟀种族,即不善斗又不能鸣,眼大可憎。有一种生于庖厨之下者,终身饱食,不出庖厨之门,此大略也。若尽述非丈二之纸不能毕。白石又记。”当日情形,跋二寥寥几笔,有些含糊其辞。末了一条边跋才水落石出:“余所记虫之大略一时之兴录,昨日为友人画虫之,记录后似不宜,恐同侪诸君以为余骂人,遂于册子上取下此一叶,另画一纸与畹华,可也,此一叶与家如山兄哂收得之矣,不置诸同侪册子之后,与同侪无关也。白石又记。”尽管敝帚千金,老人更怕误会,尤其同行,望文生义,越发地冤家路窄,岂不成了自找麻烦。
所以,即使借题发挥,同样仅限于蟋蟀,而已。不过,这等开篇搁从前,想必会给打手心。换成佛门,则得去面壁思过吧。
相对而言,我们北方人喜欢管它叫蛐蛐儿。就像小名,比较顺口。蟋蟀当作官称,亦如古文之促织,可谓雅号。而逮蛐蛐儿也似那衣锦夜行的事情。回头斗蛐蛐儿的时候才好耀武扬威,等着众星捧月。当然,败了得当场处决;要么进贡对方。想起一位仁兄讲他向来不碰此物,嫌其沾赌。那可是玩虫儿的行家里手!其实我家老姨夫更胜一筹。
老姨夫系梨园子弟,唱花脸的。地方上的角儿。不比他的姑妈,早年闻名遐迩。至今仍旧常常地现身于故纸堆中,作为部分人士的谈资,特别那一类花边传闻,更加津津乐道。我自幼不爱听戏。老姨夫的《钟馗嫁妹》还行,全在他会吐火,以及活蹦乱跳的几个小鬼儿新鲜。或者《三岔口》这种打戏。姥爷也唱武生,拿手剧目《挑滑车》,可惜没见过,反正不如老姨夫那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吸引我。单就蛐蛐儿的调教,很多手法都经他口传心授。举个例子:比如幼虫,我们这儿叫“光腚猴儿”;老姨夫说,但凡碰到大个儿的一定要留下,拿俩花盆扣起来,放小黑屋里,闷上一个礼拜准变色儿。然后再正常照料。果真逮着一个。如是养成,一时无两。记忆犹新的一次去找人约斗,途中遇一南方佬,一见之下,非要买我的蛐蛐儿。当日年少无知,只看重喜欢的东西,怎能轻易割爱呢?不若青梅竹马,送给喜欢的人。后来长大,读到一名家著述,居然提及此事。承认那是一条虫王,且抱憾不已,失之交臂。还算不错,倘若用抢,那会儿我也没辙。老姨夫却不屑一顾,讲他以往淘汰的哪条不是虫王?不得不附带一笔:所谓虫王,好比战国七雄,并非独步天下。兴许一街无敌;兴许方圆十里,所向披靡。毕竟一条小虫的生命有限,如同人的当打之年,日子屈指可数。斗来斗去,只争朝夕。不过,就像电影《无间道》的那句著名台词:“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老姨夫纵横一生,终究栽了个狠的,让人联手做局,一败涂地。咬牙以一对古董蛐蛐罐儿来抵债,赢得一世清誉。实在万幸,否则倾家荡产,人倒架不倒才行。对了,怹老人家唱的就是架子花脸。凭这愿赌服输,也当得起“净中之杰”的称号。
小时候玩蛐蛐儿,得益于老姨夫的教习,加上运气,较之旁人,一向挺出风头。其中一回,格外有趣,同样因那虫王而起。用今天的话说,那会儿我已制霸了整片胡同。一个外边儿的大孩子跑来挑战。输得很惨。更没料到的是他爸爸紧随其后,上阵父子兵一样!那大孩子一看就刚刚挨过揍。问都不用问,肯定偷得他老子的蛐蛐儿,回去无法交待。结果,一门双烈士的下场。故事还没完呢。他爸爸竟又找了另一虫友当帮手,本着一雪前耻。来人带了两条大家伙。一曰枣核,一曰长衣。皆为在谱的异形尤物。我头回见到,心里难免发怵。首战枣核,旗开得胜。赢得可谓行云流水。不禁放浪起来。忘了双拳难敌四手,也欲一探究竟。而再战长衣,显然吃力不少。所幸对方有点虎头蛇尾,后劲不足。彼此堪堪打成了平局,虫王依旧是虫王。可元气大伤,再没调养过来。过后,我也再没经历这么奇迹的事情。仿佛张九龄的一句感遇诗:“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不过,虽然虫王罕见,将军倒时常出现。尤其那种“沙场老干将”。如同老油条,最为欺软怕硬。有的也软硬不吃,狮子搏象兔似的,全力以赴。或许每个人都有类似的同学或者同事以及亲朋好友吧。想起一次去虫市看人邀斗。特意选了个不挂彩的摊子,只缘人少,视野开阔,就像富在深山有远亲,此处的三名“斗士”相对一副寒酸模样。一个发色灰白,衣着邋遢的半老大爷;一个呆头呆脑,大腹便便的中年油腻男;莫过一个独臂大侠一般,风尘仆仆,满面沧桑的四眼残废引人注目。三位鼎立,势均力敌。不想凑上来个莫名其妙的小伙子,问长问短,问东问西,完全外行行事。唯独半老大爷王顾左右而言他,使其没趣,讪讪离开后。那个独臂大侠头也不抬地说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打扮得人五人六,可长得贼眉鼠眼,十有八九是个小偷儿。”又叫那个中年油腻男去给别处摊上都告诉一声。我才赶紧摸了摸口袋,好在虚惊一场。忍不住问道:“那他怎么不去人多的地儿,不是更容易得手吗?”半老大爷哈哈一笑,几分调侃道:“弄不好就是奔你来的呗!”大侠也一笑莫逆。我只能陪着啧了啧嘴。心头一句李白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所言极是!
《诗经》上说蛐蛐儿“七月在野”。行文至此,即将立秋。以前也暑假过半。回忆那会儿,真不晓得怎么过来的?让我现在没空调,整天不洗澡,绝对腻歪死个人!彼时我家还住在昔日的平房小院。青砖旧瓦,苔痕斑驳。当中一棵石榴树,底下乌盆绿水,金鳞隐隐,偶尔落叶漪涟,倒映着天空云彩。外加阵阵传来的知了声,宛如那首叫作《童年》的歌谣。我也无忧无虑,一天到晚,就惦记着逮蛐蛐儿。跟后来那些买彩票的大人心思差不多:万一有个大的呢!一般在个半夜,悄悄出门,以为家长已经睡熟。其实睁只眼,闭只眼;得看他们的心情如何。否则只需一嗓子。可话又说回,那会儿家长的心也大;换成今天,不能想象。行动之前,必先准备妥当。主要手灯一柄,捕网一枚,以及长签子一根,是谓三宝,作为逮蛐蛐儿的不二法门,估计一时半霎,无可取代。再讲究一点儿还会拎一篮子,韩信点兵似的,装满那种成套的小拔罐儿,特别保护所捉蛐蛐儿的全须全尾。竹筒也行。我一孩子的本事,只能自个儿叠几个纸包。赶上厉害点的,往往破洞而逃。逮得时候,每每手不够使,即叼住电筒,仿佛蛤蟆,撵着蛐蛐儿,来回蹦跶。一路蚊虫叮咬,照样乐此不疲。期间最常碰到的动物,除了壁虎,还真数蟾蜍。蛇倒从来没有。可能幸运,抑或地区之故。另外刺猬、黄鼬也不少。吓人一跳的当属那种小野猫。太好奇了!一转身,猛不丁地见它正蹲那儿瞅你干啥呢;眼冒绿光,任谁都一个激灵!成年以后,我得喝上半斤白酒,才敢午夜时分,游走在街头巷尾,偏僻去处。寻思当初,并非无知者无畏,如同梁启超所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一样。出于所爱,才胜过心中的那分恐惧。所谓的胆大妄为,乃至肆无忌惮,不过狂风骤雨,一阵儿而已。回头摸摸胸口,到底有个天地良心,亘古不变。言归正传,自然白天也逮,专找犄角旮旯,残垣断壁的地方。弄得浑身是土,又汗流浃背,简直和泥儿!回家挨熊挨揍,弗改初衷。当晚肯定老实睡觉。多少还知道些个好歹。也算孺子可教。却忽然间地记起一种“飞琴”。拔掉翅膀,几乎无异于普通的蛐蛐儿。外行点的人很难分辨出来。却非鱼目混珠,相反实力强劲。哪怕小小一只,更能扮猪吃老虎。尽管在谱,也须事先讲好,以免找后账。不知眼下还有无此说。毕竟逝者如斯夫,我已经离开了太久,犹如金盆洗手。
不过,白石老人所谓:“大者乃蟋蟀之类,非蟋蟀种族,即不善斗又不能鸣,眼大可憎。有一种生于庖厨之下者,终身饱食,不出庖厨之门,此大略也。若尽述非丈二之纸不能毕。”除了结尾夸张,亦属陈词滥调,比起老人的工笔,头里的描述看似具体,实在不够详细。即使老人的写意宗旨要“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后者相对好说,即灶马蟀,又称驮钱驴。南北遍布。老人多次画过。问题在于前者。无论油葫芦,或者棺材头,都有点似是而非的样子。至于究竟如何,反正老人地下有知,我等也只能揣测。另外,油葫芦还作为一首词牌名,就像白石老人的《蟋蟀图》,二者可谓异曲同工,又兼工带写。较之那些精品而言,总归不错。
末了说点题外话:去年此时,疫情好转。朋友的茶社也重新开门。非让我这二把刀给其画上几幅,以示庆祝。并且点名要一组老树的“春日茶事”。又几番威胁利诱,只得投其所好;主要关系到了。画完送去装裱,人家一看,只道:“你不是学国画的吧?”可真献丑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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