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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知了

2022-01-16经典散文
[db:简介]
      夏天,我撵着二十三只鸭子到河的下滩去觅食。河滩不宽,里面生长了很多青釉釉的水草,水草里藏着一些活蹦乱跳的虾子和小鱼。河滩里还有许多鹅卵石,下面常躲着一些长满绒毛的红腿螃蟹。每天吃过早饭后,我就赶着鸭子穿过屋后的那片草地,然后经过村里的晒谷坝,再绕过一片小树林,把它们赶到河滩里去吃活食。等鸭子在河里你追我赶地争抢食物,我便开始在竹竿的顶端绑上些蜘蛛丝,去粘树上的知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知了,我烦它们在树杆上咝吖咝吖地扯着破嗓子乱叫吼。我用蜘蛛丝把它们一只只粘下来,折断它们的翅膀,把它们放进一个竹筒里封起来。粘累了,就坐在河堤上吃着口袋里的干粮,有时是块馍,有时是玉米棒子,还有的时候是煮熟的马铃薯。我每天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都会把竹筒放在自己耳边,听那些知了在里面挣扎攀爬时腿和筒壁相互摩擦产生的沙沙声。整个夏天,我几乎每天都要粘知了,不管天气有多炎热,我都愿意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汗流浃背地围在一棵棵树下去搜寻,去捕捉。因为在做这事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傍晚时分,二十三只鸭子从胃到咽喉都胀得鼓了起来,我便从河滩里把它们赶上岸,绕过那片小树林,再走过村里的晒谷坝,最后穿过那片青草地,把它们赶回咱家院里,再用一块竹篱笆把它们围起来。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我从不觉得前一天与后一天会有什么不同。
  有一天,我感到很奇怪,我撵鸭子走到自家屋后的时候,竟然没有听到我爹和我婶的吵骂声。我圈好鸭子探出头往黑黢黢的屋里瞧,婶正从屋里走出来,她恶狠狠地在我额头上戳了一下,然后瞪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看啥?你个丧门星。”我小心翼翼躲在一旁,婶趁我没提防的时候在我腿上踢了一脚,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膝盖传到我每一根神经。我躬着身搓揉着生痛的膝盖,婶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后,在自己围着的那张破围裙上擦了擦她那湿漉漉的手,就板着脸去院里查看圈里的鸭子。
  检查鸭子的饱饿已经成了婶的一个惯例,我每天回来以后,婶都要去检查那二十三只鸭子。我瘸着脚提心吊胆尾随在婶后面,婶捏了捏鸭子的脖子,又把食指伸进它们的屁股眼往里探。其实,在鸭子长大开始下蛋后,婶关心鸭子巢里的鸭蛋已远远超过它们的饱饿,看到婶一边探一边虚着只眼往鸭子屁股上瞄,我就觉得很恶心。我瘪着嘴紧张地看着婶,生怕她发现有哪只鸭子把蛋下在河滩里。看着婶把一只又一只的鸭子提起来又放下,被捉住的鸭子在她手里扑楞着翅膀“嘎嘎嘎”地没命似的叫唤,我便可怜起那些鸭子起来。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当我数到婶去捉第十七只鸭子的时候,爹跌跌撞撞从外面回来。
  爹看上去又喝了不少的酒,他刚走到婶旁边就打了个嗝,然后止不住“哇哇”往外吐着脏物,吐出来的污秽物溅到婶的裤管上,我闻到一股夹杂着浓重酒气的恶臭味。婶扔下手里的鸭子,眼睛里像烧红了两块碳火,她上前一把揪住爹的衣领,把他的头往屋檐下的那堆柴禾垛上撞。爹眯着眼,被婶一拉扯,竟踉踉跄跄倒在柴垛上。柴禾哗啦啦地倒了一地,圈里的鸭子惊恐地瞪大眼睛不住地往后退,它们和我一样,没敢发出半点声音。
  就在那晚,我躺在床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合上眼。我听到后山上有乌鸦在“呱呱”地哀叫,还有村里的狗也在乱石冈上空洞地叫着,那声音听上去凉飕飕的,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有人在山峁上拉长了嗓音呜呜地哭咽。我想村里可能又有人要死了,每次村里死人,乌鸦和狗都那样叫着。我悄声下了床,趴在窗户边看我爹。爹像狗一样卷缩着身子斜靠在那堆已撞垮的柴禾旁,他好像睡得很沉,还打着响亮的呼噜。冷森森的月亮光浸染在他身上,白惨惨的,好像结了一层盐霜。我没有去叫醒爹,我怕惊动了婶,因为我怕婶眼睛里的那两团碳火会把我烧成灰烬。
  我重新躺到床上,可是,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后半夜,肚子饥肠漉漉,还不停地“咕咕”叫个不停。我记起在中午的时候自己只吃过两个马铃薯。我又从床上爬起来,爹身上的那层白霜已经看不见了,他在柴禾旁已经变成了一堆黑乎乎的影子。我摸索到床头放鸭蛋的米坛边,想从米坛里弄点米来嚼,我刚把手伸进米坛里,屋里的灯就亮了,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出现在我面前,她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箍住我的手腕不放。婶骂我是贼,说怪不得坛里的鸭蛋经常见少,她骂我是不学好的野杂种。婶的力气很大,我的骨头被她捏得像是要粉碎似的。我没有哭喊,更没有向她求饶,婶眼里的两团碳火开始熊熊燃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团燃烧着的焰苗。突然,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我发现自己竟然不惧怕婶了。因为我看到婶眼睛里的那两团碳火慢慢变成了两只深褐色的知了,它们扇动着翅膀发出令人窒息的声音。我抿了抿嘴,兴奋地把目光落到枕头下面那把露了一截手柄的匕首上。婶开始一下一下肆无忌惮地扇着我耳光,爹听到响声,在堂屋外轰隆隆地擂着大门,不一会功夫,门被砸开了,爹进屋一把揪住婶的头发,把她摁倒在地抡起拳头就打。婶的嘴角开始流血,血红艳艳的,和我嘴角上流的血一模一样。
  爹和婶纠打着到了隔壁他们住的屋子里,我又重新躺在床上,隔壁时不时传来砸碎东西的声音和婶的呻吟谩骂声,我眯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浅笑。
  其实我很少笑,自从我六岁那年,娘死以后,婶到了我家,我就基本上没有笑过。村里有人说爹和婶的八字可能不稳合,因为婶和爹几乎每天都要大吵大闹,最初是爹骂婶的肚子不争气,不会生娃,婶就扑上去撕咬爹,后来爹酗酒不大种庄稼,婶的脾气就越来越暴躁。婶是个凶悍的女人,黝黑的脸膛,肥厚的嘴皮子,脖颈上还长了一圈厚实的赘肉。我一直害怕婶,记得婶刚来我家不久,有一次她抓住我胳膊逼问我,问我为什么从来不笑,还老是对着她哭丧个脸?她凶神恶煞地摇着我胳膊,摇得我脑子发晕发胀,我望着她那双凸暴起来的眼睛,吓得瑟瑟发抖。我总觉得婶的眼睛里除了有两团碳火外,里面一定还藏着会吃人的妖魔鬼怪,它指不定哪时就会突然从里面钻出来,然后把我活生生吞下去。婶见我不吱声,便把我推到一边,骂我生就一副哭丧相,还骂我是个不招人喜欢的破瘸子。
  婶说的没错,我是一个瘸子,我的左腿又细又长,而且足足要比右腿长几公分。我经常躺在床上作比较,看我的左腿是不是长健壮了些,也看我的右腿有没有长到和左腿一样长。其实,在我六岁之前,我的腿和正常人的腿一样。娘那时常说我像一头小鹿似的,成天活蹦乱跳的跑来跑去。我那时跑得比村里的狗娃他们还要快,可后来我病了,娘把我背到村口卫生站,医生当时没检查出我究竟患了什么病,娘好不容易盼到我退了烧,却又发现我的一条腿已经萎缩了,娘发疯似的去找医生,医生这才作出了判断,他们说我患的可能是小儿麻痹症。我的腿就那样瘸了,娘从那时起也不再爱笑了,她时常叹着气偷偷地哭,后来就得了一种怪病,她好像整天不吃东西也不会觉得饿,就这样不到一年的时间,娘就死了,死得时候瘦得皮包骨头。
  娘死以后,我晚上经常做梦,我常梦见我娘,梦里的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她几乎不骂我,白净的脸膛上带着一丝笑容。梦里,我也经常和狗娃他们一起背着书包去上学,学校的老师也没有再嫌弃我的腿有毛病而不让我上学念书。因为在梦里,我的右腿和左腿总是一样长。我能跳过很高的栅栏,还能快速地奔跑。可每次我在梦里快速朝前奔跑的时候,我身后总会跟来一群鸭子,它们拍打着翅膀“嘎嘎”地跟着我一起跑,跑着跑着,我就听到有很多人在我身后哈哈大笑。当我回头去看时,后面的鸭子却不见了,笑声也停止了,我只看到狗娃拿着副弹弓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就快速隐藏到浓密的树林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我又接着朝前跑,跑着跑着,那刺耳的笑声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铺天盖地地钻了出来,震得我耳鼓嗡嗡作响,我不得不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每次都是大汗淋淋。
  我变得沉默寡言,有时一天也很难开口说上一句话。我赶着鸭子路过村里的晒谷坝,常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说我家住的地方太阴,晚上会有鬼怪出没;还说几年前我娘就是被鬼怪掳去的。她们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见我阴着脸冷冷地看她们,她们便开始怀疑我中了邪,还说鬼怪可能已经符了我的身体。狗娃看到我就用石头砸我。那天狗娃又带来一帮和他差不多大小的人来砸我,他们大声朝我喊:瘸子、哑巴、魔鬼……。我愤懑地看着他们,然后从腰间掏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亮晃晃的匕首,我对着他们吼:看老子不宰了你们!我举着匕首,拖着一条软而无力的左腿挥手向他们刺去。狗娃带来的一伙人看到我手里的匕首,一个个吓得仓惶而逃。狗娃也慌慌张张拼命地调头就跑,我在后面一边追一边扬起匕首哈哈大笑,一道白惨惨的刀光被太阳的光线反射到狗娃的后背心,我听到自己阴森恐怖的笑声在河滩上回荡。
  狗娃不再带人来砸我石头了,他用山茶枝做了个副弹弓来射我。我发誓,早晚有一天,我会宰了他。我每天带着亮晃晃的匕首,只要一看到狗娃露面,就奋不顾身举起匕首向他刺去。狗娃吓得面色发白,后来有一次,我又在后面跟着他追,看到他把尿水尿了一裤裆。狗娃的娘为这事来河滩上找过我,她说狗娃以后再也不拿弹弓来射我了,还说狗娃被我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去上学,狗娃娘叫我不要杀他家的狗娃。我没有搭理她,自顾地埋着头在一块青石头上霍霍地磨着我那把又长又尖的匕首,狗娃的娘见我一直不肯回应,便叹着气无奈地摇着头走了。
  天又亮了。灶房里冷冷清清,爹和婶住的寝室门虚掩着,屋里已没有爹的影子。婶一动不动地躺上床上,我知道她又不会起来做早饭,便从灶房里拿了几个马铃薯和一盒火柴,然后赶着鸭子穿过屋后那片草地,又走过村里的晒谷坝,再绕过那一片小树林,把它们赶到河滩里去觅食。
  早晨,露珠把草尖压弯了腰,成颗成粒的露水从树上滴落下来,在叶面上留下一道道痕迹,犹如悲伤欲绝的女人脸上哭过的泪痕。那些停滞在叶片、树杆上的露水还没蒸发掉以前,知了就像怕光的鬼魂一样,它们躲藏在阴暗的地方不肯出来。我沿着河堤掰着树上一些干枯了的树枝,把它们折断,再引燃,用它们燃过的火舌烧马铃薯吃。我蹲在地上无聊地烧着马铃薯,马铃薯还没熟透,狗娃娘陪着狗娃从河滩上的那座小木桥上一路走过来,小木桥是村里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狗娃背着书包躲在他娘的身后,他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嘴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狗娃见我站起身,不由得惊慌失措,他一轱辘滚到了河水里,像落水的鸡在水里乱扑腾着。他挣扎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想起竹筒里那些被我折断翅膀的知了。我目不转眼地盯着狗娃,脸上荡起的冷笑越来越明显,狗娃爬上岸鬼哭狼嚎地一边叫一边往回跑:你这个该死的瘸子,我要做一副超大的弹弓来射死你!听到狗娃的话,我的心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狗娃娘尖着嗓子在后面一路追喊狗娃,只是狗娃背着湿淋淋的书包,早已跑得没有了人影。我轻蔑地笑了笑,我想,我一定要在狗娃来杀死我之前先杀了他,不过在杀他之前,我打算先让他变成一个瘸子。
  太阳慢慢挂在了树稍,又从树稍升上了天空,再从高空把它成缕的光线倾泄下来,堆满河滩,也叠在一棵棵伞状的树冠上。知了开始攀附在树枝上扯着破嗓子叫吼,那声音像磁石一样死死吸着我。我吐了些唾液和着蜘蛛丝一起揉捏拉扯,我要把蜘蛛丝变得更加粘稠黏糊,好去捉那些可恶的知了。知了的警觉性似乎在我一次次粘逮中变得越来越高,当我蹑手蹑脚走到树下支起竹竿时,它们便立刻停止所有的吼叫,而我一旦转身离开,它们又肆无忌惮地扯开破嗓子拼命地叫吼。我知道它们是在用叫声来向我宣战,就像狗娃说要做一副大弹弓来射死我一样,那叫声在我转身时是如此的急切与刺耳,让我不由得想起梦里那些令我沉闷和难堪的嘲笑声。
  我小心翼翼在一棵棵树下围着打转,我要把树上那些知了全粘下来,折下它们的翅膀,再用匕首切断它们的腿,让它们先变成和我一样的瘸子,再剖开它们的腹腔,看看它们的发声器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我原来从没想过要去切断它们的腿,更没有想过要对它们进行活体解剖。因为我原来在河滩上,从来没闻到过那么一种奇怪的味道。那种气味中,不光弥漫着只有腐烂尸体才会发出的恶嗅味,而且还夹杂着一种令人发狂的血腥味。
  我开始用匕首切掉知了的一节节腿关节,它们仅剩下的一丁点大腿像船上摇动的桨在不停地前后划动,我笑了笑,然后剖开它们的腹腔,任它们在我面前绝望地挣扎。有几只蚂蚁摆动着触角摇摇晃晃爬进已开了膛的知了肚子里,它们兴奋地在里面拼命地撕咬拉扯,知了痛苦地痉挛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知了死了,它们的死亡气息招惹来更多的蚂蚁,成群的蚂蚁把知了的尸体当作美味的佳肴,它们来来回回乐此不疲地把一只只带着膻腥味的知了移到自己的洞穴。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那些被众多蚂蚁推举过头顶并缓慢搬移着的知了,我眼前突然出现一副副笨重且油黑的黑漆棺材,黑漆棺材里还躺着婶和村里的狗娃。
  太阳从西边的乱石冈落了下去,晚霞像殷红的血在天边涂抹了一道又一道,空气中像洒满了酒精,只要一碰火石,它就会立刻燃烧起来。地上已经像下了一层火,炙热得叫人口干舌燥透不过气来。我在河滩里找了一处深水正痛快地洗澡,就有人在河岸上大声叫着我的小名——要我赶快回去!我又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才赶着二十三只鸭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刚走到村里的晒谷坝,远远地看见我家院坝里围了很多人,还有一些男劳力架着木梯在上面忙活着牵线搭雨蓬。我想,我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果不出所料,当我走进院坝,看见婶僵硬地躺在院坝里的一块木板上,身上盖了一层白色的被单,脸上被挨过打的地方红紫的淤痕活像天边绽放开的晚霞。婶伤痕累累地躺在木板上,俨然没有了往日的刁钻与跋扈样。
  婶死了。
  看得出,婶在临死的时候一定非常痛苦,她的嘴脸因为抽搐已经扭曲变了形,右嘴角歪斜地扯到下颌处,露出了下面一排泛黄的牙齿和暗红色的牙龈。在歪斜的口角处还残留了些白色的泡沫,那些泡沫很像泥鳅在打洞时吐出的一串串带有泥腥味的水泡泡,不过婶嘴角流着的小泡沫分泌散发出农药的气味,我想,婶一定是喝了床下那瓶敌杀死后被毒死的。
  的确,婶是喝了那瓶农药自杀的,那瓶装满敌杀死的瓶盖已经被拧开了,剩下一个空瓶歪歪斜斜地躺在床沿下。其实,婶几乎每次和爹吵打时都说要喝了那瓶农药,一说就是好几年,但她从来没有真正去碰过。这次爹没有让着婶,他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到婶身上,天要亮的时候,我还听到婶嘤嘤地哭。
  我圈好鸭子,爹也已经被村里的两个男劳力把他从镇上的一家酒馆里拖了回来,他像一堆烂泥似的靠在墙角边,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酒话。我看见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后来又有人对着我家的房子比比划划,她们围在一起小声嘀咕,说原来有个风水先生路过村子时,就说我家住的地方太阴,命在硬的女人住在这种地方也会被小鬼把命掳去,说到这里,她们又不经意地用眼光快速从我身上掠了一遍。我咧开嘴笑了,她们皱着眉头看了看我,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态,又不约而同把头扭到了一侧继续嘀咕。我一直在笑,当我第一眼看到婶僵硬地躺在木板上的时候,我就在笑。婶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呆滞地盯着我,我心里无比的痛快,我知道她眼睛里停着的那两只知了再也不会动弹了,它们已被我轻易地除去了腿杆和翅膀,还划开了腹腔,露出惨白的内膜。
  一只乌鸦飞来落在我家屋后的青钢树上呱呱地叫。“叫,使劲地叫吧,把所有人的小命儿都叫去才好!”我阴狠狡黠地说。来帮忙和瞧热闹的人不是说我中了邪,就是说我是个十足的疯子。女人三三俩俩在天黑之前全都离开了我家,可能她们怕天一旦黑下来,鬼魂就会钻出来把她们的小命也给掳了去。
  天色越来越浓,最后像染了一层厚厚的墨汁,整个天幕变得一片漆黑。村里来帮忙的男劳力也陆续回家去了,人走光后,我发现爹也不见了。我摸黑四处去找,却没有看到他的形影。拖着一条不太利索的腿,我失落地回到院子,婶还是那样直挺挺悄无声息地躺在院坝里的那块木板上。我走近瞄了一眼,一股阴森的冷气便从我的背心直冲向我脑门,婶的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的狰狞。她咧着嘴,脸色铁青,瞪着的眼里竟然冒出两股幽幽的光,活像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张牙舞爪地打算向我扑过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赶紧回到里屋,迅速反插上门梢,然后躲到床上的被窝里缩成一团。
  乌鸦还在树上催命似的啼叫,我用被子捂住了耳朵,捂着捂着,竟然昏昏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婶披头散发地从木板上爬起来,她像一阵烟似的飘进大门,然后站在我的床头露出半张毫无血色的脸。我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我不断地往后退缩,直到再也没有退路可寻,才无奈地躲在床角瑟瑟发抖。婶一步一步逼近我,最后一把拉住我的左腿,把我拖到床沿,并用力掐住我的脖子。我想拼命地叫喊,可喉头除了能发出微弱的“咝咝”声外,再也发不出其它的声音。婶恶毒地笑着,她的嘴咧开了,嘴角处开始往外流着唾沫,唾液滴进我的脖子,我闻到一股敌杀死的气味。我的脖子上粘满了这种气味的唾液,慢慢的,我浑身上下都被这种唾液染得湿津津的。忽然,那条细长而透明的唾液变成了一条粘稠的蜘蛛丝,它源源不断地从婶嘴里流出来一圈一圈缠绕着我,我像一只被困住的知了,在强大的蜘蛛网里作无奈的挣扎,直到我从枕下抽出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婶才松开手不见了。后来我就醒了,我不停地喘着粗气,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我的胳膊和腿都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放下匕首,我又精疲力竭地躺上床上。
  天还没有大亮,屋外就吵吵嚷嚷,村长和狗娃的娘在说着话,爹不知道几时回来蹲在屋檐下巴达巴达吸着烟,他看上去很憔悴,胡子拉茬,眼睛灰蒙蒙的一片。婶在院坝里停了整整三天才抬到乱石冈埋了。三天里,爹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出去喝酒。我想爹可能戒酒了。第四天一大早,天刚显出鱼肚白,恰好又是一个逢场天,我听到床头的米坛盖儿移动了一下,后就听到爹打开门出去的声音。我起身下床,发现米坛里的鸭蛋少了好多。傍晚时分,爹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他没有理会我,径直朝着里屋走,然后一头扎在他和婶睡的那张床上霍霍地打着鼾。
  我圈好鸭子便升火煮马铃薯吃,鸭子在圈里提高嗓子嘎嘎地叫了两声,一个圆滚滚的鸭蛋就从鸭屁股里溜了出来,乳白乳白的,还冒着热气。我把它捡起来放在锅里和着马铃薯一起煮,不一会儿功夫,马铃薯熟了,鸭蛋也熟了。我把鸭蛋捧在手心里哈着气,唾液从口腔里溢出来束缚住了我舌头,我仰起脖子一口一口把它们吞进肚子里。蛋壳还灼得我手心发痛,我便迫不及待地除掉它的外壳,狼吞虎咽地往下咽。
  鸭蛋的余香在我口里久久不肯散去,我咂巴着嘴,有好几年没有尝过蛋的味道了。其实圈里的二十三只鸭子长大后,见天都会下蛋,可每次它们一下蛋,婶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把蛋捡来放进米坛里,等凑到十个百个,再把它们拿到镇上去卖了换回油盐。婶死了,连同那副棺材一起埋在了乱石冈,她再也不能打骂我了,更不会从棺材里爬出来关心米坛里的鸭蛋少了多少。我无所顾忌地揭开坛盖,在里面挑了几个绿壳的又大又圆的鸭蛋放进锅里煮。“扑嘟、扑嘟”灶孔和锅沿里吐出的白烟汇在了一起,整个灶房被一片白烟笼罩着。爹不知道几时站在白烟里,他木纳地看着我,又瞄了瞄从锅里冒出的白烟,然后又一声不响地转身回到了里屋。
  爹变得越来越消沉,他几乎不再看我一眼,更不会对我说一句话,我也不再主动上前去叫他一声——爹!
  一晃隔了几天,我睡醒后躺在床上正拿自己的左腿和右腿作比较,鸭子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在圈里嘎嘎地惊叫。我一轱辘从床上起来,看到爹在用搓好的稻草绳绑鸭子的翅膀和腿。箩筐里已经有好几只被捆绑住的鸭子。我要爹留几只鸭子下来产蛋吃,爹瞪了我一眼,继续麻利地捆绑。被束住躺在箩筐里的鸭子一眼一眼地瞄着我,我哀求地盯着爹,我希望爹不要把所有的鸭子都卖掉,看着越来越空的鸭圈,我心里变得空空落落。二十三只鸭子被爹挑走了,它们再也不会陪着我说话了。我远远地看着爹,看着他穿过屋后的青草地,然后经过村里的晒谷坝,再绕过那片小树林,就在前面的拐弯处消失了。
  圈里没有鸭子了,只有一些被爹踩扁的鸭粪和一些零星散落的鸭毛。太阳光低矮地从屋后照过来,我无精打彩地眯着眼。突然,我眼前一亮,我发现房檐上有几只花蜘蛛忙活着织起了几个大网,蜘蛛丝在阳光的照射下正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它们让我重新振奋起来。是的,我要把它们收集起来粘知了。我刚利索地举起竹竿,一块石子从后面飞蹿过来,正好打在我高高举起的那只手臂上,竹竿不由得从我手里掉了下来。我愤愤地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的玉米地里有几株玉米杆晃动了几下,我忍痛朝那个方向追去,可是里面没有一个人影,就连一只飞鸟也没有,我举着匕首发疯似地在玉米地里搜寻。一阵一阵的风从我耳边呼呼擦过,我摸着被打破皮的肩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定是狗娃那兔嵬子干的!”这句话反反复复在我脑子里出现。我举着匕首疯狂地砍在发黄的玉米杆上——我要把狗娃那兔嵬子碎尸万断,就像眼前这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玉米杆一样。
  知了又在树上挑衅地叫吼,我冲出玉米林,把它们捉下来,然后坐在院坝里痛快地折着它们的翅膀和腿,一只只知了被我剖开了腹腔,我在开口处洒上了一些盐,看它们在我眼前痛苦地挣扎。我狞笑着盯着那些曾经高高攀附在树上对着我吼叫着的知了吼:“叫啊,你们怎么不叫啦?叫啊,哈哈……”
  它们在我面前沉默了,像一只只被驯服的羔羊,任由我发泄与宰割,我不断挥动着手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剁成了细小的碎块。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蹲在屋檐下磨着那把已被宰卷口子的匕首,爹躬腰驼背地挑着箩筐一摇一晃地回来,原来爹的背笔直笔直的,人也魁梧高大,自从开始酗酒后,他的胸部就像安装了一副弹簧,整个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他担的箩筐里放着两瓶白酒,还有一包发着诱人香气的猪头肉。我急忙收起匕首,爹回头瞥了一眼,我没有理会,自顾张罗着去铺摆桌子。爹一言不发地把猪头肉搁到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揭开瓶盖,我看到爹无比陶醉地抿了一口酒。我顺势坐到他旁边,把鲜美可口的猪头肉三片两片往自己嘴里送。不一会功夫,爹的脸胀得给猪肝一样红,脉络像一条条蚯蚓附在他的皮肤上,他凶神恶煞地站起身,眼珠像是要从眼框里蹦出来似的。他一把拧起我的衣领,把我从板凳上提了起来。我像一个被随意摆布的木偶,在他面前提着脚跟机械地打转。“你这个婆娘,你不是想死吗?你干嘛还不去死?去死啊……”爹一拳打到我的鼻梁上,两股滚烫的血从鼻孔往外涌。我趴在地上捂着流血不止的鼻子,爹的脚又不停地往我身上踹。我在地上打着滚,我想爹可能把我当成了婶。我开始大声地喊着爹,爹终于住了手,可是,还没等我从地上爬起来,他的拳头又落在我身上。我的额头也在开始往外流血,眼睛肿胀得难受,身上已被踢打成青一块紫一块。爹的拳脚越来越重,最后他抓起桌上的酒瓶向我砸来,我机警地滚到桌子下面。“倏”地一声,一个趄趔,爹重重摔倒在地。我伺机逃了出去,神魂落魄地刚跑出院坝,身后就传来一声急促而清脆的瓶子破碎声和桌子被掀翻后的沉闷声。
  我压着额上的伤口,温热粘稠的血液还是从我指缝间不断流出来,和着鼻腔里流出的两股血液,把我的衣服和裤子染湿了一大片。拖着疼痛不堪的肢体,我躲进离家不远的那块玉米地。晚上,村里很静,零星的灯像鬼火一样在黑夜里闪出幽暗的光。在玉米地里,我找了一些苦蒿,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把它们捣烂后塞进鼻孔里,还敷了一些在自己的额头上。血不再流了,我静静地躺在玉米地里,抽泣着不敢回家。
  “沙沙沙,沙沙沙”玉米杆的叶子被人闯得直响,我一吃醒来,天已经大亮。狗娃正贼头贼脑地穿过一行一行的玉米杆向我这边走来,他手里攥着一副超大的弹弓,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抽出匕首,脸上和手上的血液凝固后又被早晨的露水洇湿了,红褐色的血液染红了匕首的手柄,狗娃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然后仍掉弹弓疯疯癫癫跑出玉米地,他一边跑一边恐怖地叫着:“救命啊!有鬼啊……”我冷笑了一声,没有去追赶他,因为我浑身上下像被拆散了架似的疼痛。我移着步子找到一处水洼,水里倒映着我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我咬着牙慢慢清洗着身上的血渍。
  狗娃从玉米地里回去后,就变得神智不清,他整天指着我家住的方向说有鬼,狗娃娘吓得面如土色。我也从那天过后很少回家了,爹从来没有出来找过我,他酗酒比以前更厉害了,家里可卖的东西他几乎都拿到镇上去卖了换成了酒。我中途回过家一次,见他醉醺醺一路骂骂咧咧回来,便慌张地从后门跑了出去。后来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在村里四处游荡,白天去捉那些可恶的知了,把它们捉住后放在火上烧,烧熟后的知了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我把它们放在嘴里痛快地嚼。天气渐渐转凉,知了不再那么傲慢狂妄地吼叫了,它们像从我眼前蒸发了似的,杳无踪迹。我再也没有其它东西可吃了,在趁人不备的时候,我开始去摸村里人的鸡蛋,有时嘴馋时也悄悄去捉东家的鸡或西家的鸭,我把偷来鸡鸭穿在木棒上烤着吃,日子过得还算自在逍遥。
  一天夜里,我正打算钻进山腰原来蛮夷留下的石洞穴里睡觉,忽然听到从狗娃家住的方向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我好奇摸索到他家,看到狗娃绑在院坝里的一把椅子上,捉鬼大师正在为他避邪捉鬼。那个捉鬼大师口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手里举着一柄桃木剑一圈一圈对着狗娃比划。狗娃浑身直打哆嗦,他试图扭动胳膊从椅子上解脱出来,但绳子束得太紧,任由他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狗娃的目光无助地在院坝周围游离,他的目光正好与躲在树下我的目光相对,我探出头伸长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又迅速把自己藏进浓黑的树影里。狗娃盯着我隐藏的地方惊叫:“鬼!鬼啊……”他不顾一切站起身想往里屋跑,可绳子牢牢把他固定在椅子上,他起身刚迈了一小步,就连同椅子一起重重跌倒在地。狗娃在地上拼命哭叫挣扎,狗娃娘想上前去扶狗娃一把,却被捉鬼大师制止了。捉鬼大师说,狗娃正在与鬼怪搏斗,他说过一会儿鬼怪就会从狗娃的身体里跑出来。狗娃娘吓得面色发白,她急忙躲到狗娃爹的后面捂着嘴呜呜地哭,狗娃爹回头瞪了她一眼,捉鬼大师“嘘”了一声,只见他手持桃木剑慢慢靠近狗娃,眨眼功夫,他挥起手里的桃木剑朝狗娃胸口刺去,狗娃一声惨叫,便晕厥过去了。
  捉鬼大师吩咐狗娃爹把狗娃扶起来,狗娃脸色铁青,他耷拉着头,像抽去筋骨的人瘫坐在椅子上。捉鬼大师放下桃木剑,将地上的一只大红公鸡提了起来,然后一刀砍去它的头,鲜红的血如柱似的从鸡断掉的脖子喷射出来,捉鬼大师让鸡血溅在狗娃身上,狗娃困泛地睁开眼睛,他瞄了一眼,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狗娃娘拉着狗娃爹的胳膊欣慰地说:“他爹,这下好了,咱家狗娃没事了!”说完,脸上不由得挤出笑容。
  捉鬼大师把那只宰了头的大红公鸡仍出院坝,我鬼鬼祟祟从树影底下钻出来。我试图去捡那只还在地上蹬着腿死命扑腾的大红公鸡,手刚碰到柔滑的鸡毛,眼前就有一道黑影挡住了视线。我被架着拖到狗娃家的院坝里,一条粗糙的绳子三下两下把我捆了起来。我冷冷地盯着捉鬼大师,他手举着桃木剑疑视着我,他说我的身上带着一股很重的煞气,可能是被冤死鬼附了身。捉鬼大师还说,如果不及早驱除的话,周围还有人会糟殃。狗娃爹皱着眉头打量着我,狗娃娘在旁边战战惊惊附和着说:大师法眼真厉害,一眼就看出这娃不对劲。原来有个阴阳就说他家住的地方太阴了,前些年生,这娃的娘就无故死了,前阵子,他婶又……唉……!村里好多人都说这娃不正常,他盯人的眼神怪怪的,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狗娃娘说着就缩起脖子打起了寒战。狗娃娘转身望着狗娃爹小声说:要不,请大师也给这娃驱驱邪吧?咱家狗娃就是那天从他家附近跑回来后被鬼附的身。这娃也可怜,娘死的早,他婶的命又薄,现在他那个爹又成天酗酒不着家。我看都是他家住的那个鬼地方给折腾的。狗娃娘怜惜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的狗娃,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像狗娃一样,被他们死死的捆在一把椅子上,捉鬼大师收下狗娃娘的钱,开始神神叨叨地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的摇来晃去。我啐了口唾液在他谷黄色的道袍上,然后轻蔑地对着他笑。那个捉鬼大师并没有理会,他好像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为我捉鬼驱魔这件事上。只见他口里念念有词,左手端着一个盛满水的瓷碗,右手在水面上不断弹拨点划后,要我把那碗水喝下去。狗娃娘接过碗,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跟前劝我喝下碗里的水,我愤愤地瞪了她一眼,把头扭到了一侧。狗娃娘又转着圈把碗递到我嘴边,她央求着说:“喝吧,狗娃,喝了你的病就好了!”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我突然想起我死去的娘,我娘没死的时候,我生病了,娘就是这样耐心地劝我吃的药。我猛然抬起头喊了一声:娘!狗娃娘吓得倒退几步,她手里的碗掉到地上摔破了,水花溅了一地。
  我打了个激灵,眼睛冷冷地从他们脸上扫过。“放开我,不然我宰了你们这群杂种!”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狗娃娘吓得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我开始扭动着被反剪的手臂,我想让绳子与椅子边沿摩擦,但捉鬼大师似乎看出我的意图,他用桃木剑狠狠在我左右两边锁骨的外侧点了一下,我疼得直发麻。我趁机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捉鬼大师擦掉唾液后,在我脸上就是一巴掌,我的嘴角溢出血,我咬牙切齿地骂:你这妖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想冲过去撕咬那个捉鬼大师,刚起身,就像狗娃一样,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我的头重重着地,眼前冒着一串串闪亮的金星,我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大骂,捉鬼大师仍然面无表情地举着桃木剑围着我又唱又跳,狗娃娘看到我满脸是血,她扯了扯狗娃爹的衣袖哆嗦地说:他爹啊,这——。狗娃爹瞥了她一眼,心事重重地说:“可能这娃的煞气真比咱家狗娃的还重。”
  夜越来越深了,风从山峁上刮过来,吹得树叶呜啦呜啦地响,又有狗在乱石冈上拉长嗓音凄惨地叫着,像绝望的女人在呜咽。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捉鬼大师还在我面前举着桃木剑又唱又跳,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仿佛出现一只大大的知了,它扇动着翅膀在我面前肆掠地吼叫,我闭上眼睛,想起腰间那把明晃晃的匕首,脸上不由得荡起一丝狡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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