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

    一
    天气越来越凉了。这些天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似乎是有点要下雪的意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迟迟没有下雪。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些躁动的气息，极度的干燥让鼻子总是火辣辣的疼，人们蜷缩在厚重的外套下，嘴里呼出的雾气久久不能散去。阴沉的云朵行动啰嗦，在天际缓慢的爬行着，遮住喜洋洋的太阳。
    有些事情莫名其妙的就这样发生了，这或许是我人生中必须去经历的坎坷吧（这些事我不是太清楚）？梦境只是像破碎的镜子一样，混杂着不知道该是难过还是庆幸的复杂心情而散落一地，我没有去捡拾这些碎片，因为周围的人都很热心的帮我捡拾着，这或多或少也是值得安慰的事情吧？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不清醒的，总是在一种朦胧的状态中行走着，思绪纵横交错，在时空里交织成一团混乱的迷雾，似乎现实的一切对于这些幻觉来讲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吧？
    蔚蓝色的天空后面，是否躲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是不是就像一张张的笑脸，每天在阳光下交织成我们快乐的岁月，文字在电脑的页面上爬行着，就像一双双舞动着的双手一样，召唤着眼下的、过去的、未来的那些光景，有时候会像梦，有时候却又是那么真实。
    有些事总会意想不到的到来，有些渴望却又迟迟不能到来，这就是很有意思的生活，经历在一支玻璃瓶中慢慢堆积成为我们的生活，被放在某个桌面上，供人们欣赏。
    夜深了，梦就会到来，天亮了，生活就会到来。有谁能够想得到，在川西高原的北部，会有那么一个喜欢诉说的人。有时候我想要诉说的事情是那么的简单，有时候却又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所要讲的事情是否有趣，也不知道这些想要讲的事情是否有意义，但是对于一个经历者来说，能够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也算是一种快乐吧？
    二
    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是一个四十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材健壮的男人。他的头发被染成了黑色，如果不染的话全是白的。因为无证驾驶报废车辆上路被交警队抓获，被行政处罚拘留七天，罚款一千元。
    丙是罗宗片区的人，身材矮小，有一颗虎牙是银牙，他爱笑，一笑起来银牙就亮晃晃的。因为携带管制刀具被派出所抓获，行政处罚拘留四天。
    丁的遭遇就太有意思了，一个扎溪卡人到章古来考驾照，就因为在旅馆里拿着携带的匕首吃牛肉，被查房的民警抓到，行政处罚拘留四天。
    很多人可能有个疑问，甲乙丙丁，乙丙丁都已经讲到了，那么这个甲去哪里了？很显然，这个甲就是我了，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面，恕我不愿相告，或许留着些疑惑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只想说：“就不告诉你”。
    通过对字里行间的分析，大家或许能够从中找到一些这些故事的蛛丝马迹，所以有些话就不需要刻意的去说，留着些空间，对于一个人的颜面、自尊或多或少是有帮助的。
    三
    要想住进拘留所是很麻烦的一件事，首先你必须要犯点错，然后就会被询问，经过各种很复杂的程序之后，才能住进去。做完这些事，大概需要一天的时间。
    当警车把我和乙送进拘留所的大门后，我终于看清楚了拘留所的样子。高耸的围墙上纠缠着一层显眼的铁丝防护网，防护网上锋利的尖刺在夕阳的余光中闪着寒冷的银光。旁边是武警部队的营房，武警战士正在操场上操练，呼喊声震天动地。
    打开拘留所的第一道大门，一阵寒意扑面而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顿时心里各种滋味泛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恐惧，但是一种莫名的激动在心里扩散开来。乙的表情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变化，似乎一切都无所谓一般。
    在搜查完随身物品以后，我们被送进二号房间，空荡荡的房间内寒气逼人，一方裸露的厕所在角落里沉默的坐着，似乎是在嘲笑着这里环境。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上寒风灌入，看不到多少景物，只能看到对面山尖上在风中摇摆着的经幡。墙上是各种凌乱的涂鸦，张牙舞爪的狂舞着。
    这就是拘留所？原来是这幅模样。躺在床上，我的心情意外的平静，乙很快便熟睡过去。
    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也无所适从。除了白色的房顶和明晃晃的灯光，我看不到任何能够让我感到有兴趣的景物。只是两天的监控器在闪烁着信号灯，我猜想此刻会不会有人通过显示屏在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对面的墙上被凌乱的刻着文字和图画，通过这些字和画，可以想象以往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的人是有多么的无聊，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也会不会在墙面上乱涂乱画。
    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只是凭感觉，我觉得我很晚才睡着，我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四
    丙和丁是第三天进来的。乙很兴奋，他终于找到可以说话的伴了（语言不通，我们很难交流）。
    丙是一个十分活泼的人，一进来就跟乙聊得火热，丁却很内敛，只是在一旁安静的听着。虽然语言不通，但是长时间在章古工作，对地方语言多少还是能听懂一些，丙和丁主要聊的还是彼此是因为什么事被关进来的、自己要被关多久之类的话题。他们或多或少表示出一些无奈。
    午饭是炒莲白配白米饭，好在菜里加了豆瓣酱，多少还是能够下咽的。晚饭是面条，味道有些寡淡，但也不会很难吃。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随时都在想象着外面的美食，可能是过度的寒冷让我对食物没有产生过多的欲望吧？
    平时我基本上就是看书、睡觉，一本厚厚的刘慈欣科幻小说集被我用一天半的时间就看完了，并且每次看完一个故事我会回味好一阵，就这样的阅读方式都让我的阅读进度如此之快，可想而知拘留所里的百无聊赖是多么的恐怖。
    最让我感动的是《乡村教师》，一个为了偏远山村风险自己一切的老师，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憔悴的坐在床上为几个（也是村里仅有的几个）学生讲完牛顿三大定律，也正是因为这最后一堂课，拯救了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宇宙大战后即将要被毁灭的地球。我很惊叹这种混合元素的小说手法，乡村教师教书育人的文艺风与科学原理冷硬的技术风混搭，落后陈静的小山村和前卫激烈的宇宙大战想混合，大有杨过大战奥特曼的感觉。
    期间我还看了一些关于现代企业管理和成功学的书籍，若不是迫于无奈我是根本不喜欢看这类书籍的。可能是没有太浓厚的兴趣，大概讲了些什么已经记不住了。每次在我阅读的时候，乙、丙、丁聊得特别开心，我偶尔会被他们的笑声从书中给拽出来。
    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安静，其实在生活中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总是特别的闹腾，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只能通过阅读来让时间流动得快一点，否则我不敢保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不会躁动起来。
    五
    丁应该有一定的藏文基础，他能够清楚的读出那些刻在墙面的藏文字体，并且做些简单的翻译，但是对于那些刻在墙上的汉文他就根本不认识了。
    也许是出于无聊，他经常会在墙上写写画画，起初因为胆小，只敢拿手指在墙上意思一下，后来胆大了，开始用捡来的硬物刻画。一遍一遍的照着自己手里身份证上的名字，用生硬的汉字笔画刻写出自己的名字。
    乙和丙只是在一旁安静的看着。虽然乙和丙都比较活泼，但是两者相比而言丙更要闹腾点，时不时的就会哼上两句原生态的山歌，唱得还挺好听的。
    自从被关进来以后，乙、丙、丁的状态就一直很好，没有半点忧伤、焦躁、愤怒的情绪，就好像关在这里就跟平时住在家里没有什么差别一样。可能是因为受到他们的情绪感染，我的内心也很平静，没有任何悲喜的色彩显露出来，只是默默的在心里倒数着被释放的时间。
    乙偶尔会向我抱怨，说待在这里总是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了，在家里的时候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很多农活来不及做不完天就黑了。仔细想想，我觉得是这样的，在平时，一天的时间仿佛就在眨眼之间过去，而待在这里，一天的光景总是那么的漫长。
    没有钟表，没有手机，我们只能通过窗外山头太阳照射的位置来判断大概的时间，要说误差的话，估计能够超过一个小时，这种大的时间概念差距，足以让人产生出各种各样的错觉，甚至无法分辨度过的天数，幸好我对日期做了记录，否则足以让人对时间产生错乱。
    六
    每天中午我跟乙能够提着房间里的大水桶去打水。在阳光下，乙就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步伐异常的轻盈，脸上堆满了笑容。
    武警队养着三只狗，一只白色的拉布拉多，一只金毛，一只哈士奇。每次去打水的时候，金毛和哈士奇会兴奋的跟在身后，看样子它们是很喜欢陌生人的，并且充满好奇的闻着我的脚跟。哈士奇很特立独行，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只是呆呆地撕咬着放在前腿间的塑料瓶，从它的眼神里，确实能看到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痴呆。
    阳光很温暖，没有风，水管里流出的水声响清脆，清凉的水流进地上的大水盆里，清澈见底，阳光照在上面在盆地映出摇曳的金色光芒。这让我想起那年去三亚旅行的时光，金黄的沙滩、蔚蓝的大海、湛蓝的天空，空气里满是椰奶香浓的味道。
    那些天，我喜欢悄悄的离开队伍，一个人独自在海滩上散步。光着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望着海面上漂流的渔船，想象着在身后大街的那一排房子间如果有一个是我的房子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小时候我就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海，螃蟹是什么味道，龙虾是什么味道？直到长大以后才明白“家乡”这个概念，世界之大，江河湖海，山川荒漠，都是不同的“家乡”，自己的家乡就是高原，当然是不会存在大海的。
    那时候，我会情不自禁的想起海明威，想起他的《老人与海》，想象着那个满脸沧桑，长着白色大胡子的老人在渔船上捕鱼的样子。想象着朗姆酒甜美的味道应该跟椰奶差不多吧？或者说朗姆酒会不会就是甘蔗汁跟椰奶混搭的口味？总之，那种味道应该是醇厚的，并且充满了回味的。
    在三亚的海边，没有出现我所想象的满地都是贝壳的景象，也没有到处都有螃蟹奔跑的痕迹。有的只是形形色色的游客，他们兴奋的拍照，游泳，玩沙子，在沙滩上无忧无虑的奔跑，很难想象出天南海北竟如咫尺之间的现代社会，居然能把无数个“故乡”拉得如此之近。
    当看着夕阳在海平面上慢慢的消失，我总会感动得想要流泪，并不是想要感慨生命宇宙、生命之类的，仅仅是因为那个景象太美了，美得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要流泪。
    最让我感到失望的是同行的伙伴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陪我去看一下夜晚的海边，出于安全考虑，我没办法鼓起勇气一个人在夜晚去看大海，因为那个看夜晚的大海梦被搁浅在了那边沙滩上，就好像那些没有人愿意捡拾的破碎的小贝壳，不知道要在那里安静的躺多久。于是我暗里下决心，下次一定要跟有着同样梦想的人再次踏上海边的旅途。
    七
    时光就像在那面布满文字和图画的墙面上缓慢爬行的阳光，从一头爬到另一头，我们分不清分分秒秒，只能看到它缓慢走过的痕迹。我们总是凭着感觉来推断当下的时间，细数着距离被释放的日子，在睡觉、阅读和聊天中度日如年。
    我总是不断的去联想那些有关于时间对人体影响的封闭实验，想象着自己会不会在这样的封闭状态下呈现出那些被影响的状态，但是短短的七天始终没有能给我带来任何很深刻的影响。
    在距离我被释放的日子还有两天的时候，丙和丁被释放的日子到了。那一天仿佛是一场重大的祭祀，充满了仪式感。丙和丁很早就醒来了，仔细的用冷水洗脸、洗手，并且不断重复的对我和乙说，出去以后一定要相互联系。
    就在前一天，丙利用打饭的机会，从监室外的过道上偷偷的拿了一支笔进来，在一张碎纸上小心的记下每个人的联系方式，毕竟能够聚集在一起经历这样的人生体验是很难得的，所以以后保持联系是具有很充分的必要性的。
    就在丙和丁走后，乙有些伤感，不断的向我抱怨在这里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慢了，我依然保持着平静，告诉他只需要坚持两天这样的日子就会结束了。
    就在这最后的两天里，我总是睡不着，乙也睡不着。我们躺在床上，瞪大着双眼，没有聊天，只是安静的望着天花板，各自想着心事，偶尔会相互问一句：“你睡着没有”？答案总是：“没有”。
    半夜，窗外不知是哪一只伤感的狗在哭泣，在它哀嚎两声过后，四处响起其他狗的咆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呼百应？
    “这个死狗，我真想宰了它”我说。
    乙忍不住大笑，我也开始大笑。虽然我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可笑的，但是我们却笑得那么开心，慢慢的我们不知不觉睡去。
    八
    这天，是我们出去的日子，乙很激动，显得异常的兴奋，一大早便起来用冷水洗脸、洗手。我只是在房间里散步，静静的等待着大门被打开的时刻。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要抵达目标的时候，越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我们开始焦躁起来，根本无法抑制住自己的躁动。
    乙不停的抱怨，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开门，我虽然沉默不语，但是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疑问。那一刻，我觉得墙上的阳光就像是蚂蚁一样，在墙上混乱的爬着，慢慢的爬到我的心里，挠得人心烦意乱，甚至让人抓狂。
    乙在房间里胡乱的走动着，似乎用凌乱的步伐能够加快时间的流动。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怎么还不开门”。
    时间依然在缓慢的爬行着，在墙上，在两个人的心里面，像无数只手，在黑暗的角落里疯狂的挥舞着。窗外的太阳在山头纹丝不动，这种异常的沉稳似乎是在考验着人们的耐性。如果你沉得住气它就会加快脚下的步伐，如果你沉不住气，它就会故意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消耗着你脆弱的防线。当一个人的意志力被消磨殆尽，天空就会降落一片轻盈的羽毛，轻轻的落在那道平衡线上，瞬间就会折断这条线，各种崩溃犹如决堤一般，滚出汹涌的洪水，冲毁一切。
    九
    站在街边，脚踏实地的感觉似乎变得陌生了许多，眼前的世界仿佛是虚幻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虽然近在咫尺却又感觉是那么的遥远。温暖的阳光在身上流淌着，一点一点的带走从拘留所带出来的阴寒潮湿，我仿佛能够看到身上正冒着一些怪异的气体，这些气体是那些沉淀在监牢里的愤怒、委屈和悲伤。
    汽车在眼前穿露不息，行人从身边匆匆的划过，所有的故事似乎本来就是虚构的一般，找不到任何真实存在过的痕迹，一切讲述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经历过的似乎已经离我很遥远了，我若有所思，却又不知该从何想起。
    我给亲朋好友一一去电报平安，直到给领导打去电话，领导告诉我，这回我错过了许多。是的，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我错过了许多，但是我也得到了许多。我觉得在我的眼中多了一些凌厉，内心似乎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围墙，世界变得比过去轻松了许多。
    躺在家里温暖柔和的床上，我闭上了双眼，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的昏睡过去。我安静的等待着那些更沉重的消息，也许在今后会受到很多严厉的斥责，甚至是嘲笑。这些经历或许会变成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伴随自己的一生，也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失逐渐被世界所遗忘，但在我心里却种下了一颗美丽的种子。
    十
    出来后的第二天，乙给我带来一些酥油，丙加了我的微信，而我就跟往常一样，继续过着忙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