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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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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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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是想,我和北京的那个男人结婚就好了。
  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一个午后,我串门回来,院外站着双手插裤兜的姥姥,她说,你二姐领着媒人刚走,北京的,有钱,离婚的,二十七岁。我说,离婚的我不干。我没进家,坐在院外的石头上想这件事。即将黄昏,我进家,有意待在母亲身边,她啥也没说。第三天,我说,妈,我二姐前天回来了?她说,嗯,你姥姥说,你不干。
  我后悔跟姥姥说了。
  再无人提起。可是,我没忘。一年后,我问二姐啥情况,她说,当晚母亲传信,说你不干。男方结婚一年发现妻子有外遇,离婚了,没有孩子。我说,男方人品好吗?她说,不好能给你提吗?给你提不到两个月,男方订婚了。
  我二十五岁结婚,婆家和娘家相隔一座山岗。
  婚后,我成为笑话。不会干农活,也干不动。父亲偏爱,加上右手有点小残疾,从小到大,我极少干地里的活。我也不会过日子。老公三天两头数落我,除了他妈说的还是他妈说的,我就和他吵。一天我熥晚饭,掀开锅盖,塑料小菜盆挨着锅边爆(bao)出一个口子,红色的塑料粘液和剩白菜一起流呢,流一堆。老公急了,拉长脸不说好听的。我心凉凉的,想死。
  黑天了,我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走出家门。两面土崖相夹一条弯曲的土道,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对面模模糊糊驶来一辆马车,近了,我看清是公爹和小姑子卖菜回来了。擦身而过。又走一段沟筒子,往南拐上一个小坡,我到了一条火车道旁边。身后小姑子追来,大声喊我。我不吱声。她追上我,拽着我的胳膊说,嫂子回家吧。道上碰见时看着像你。我哥在我们家,说和你打架了。今天菜不好卖,黑天了也没卖净。我挣脱她的胳膊,坐在铁轨上表示自杀。不远处传来轰隆轰隆的火车声,我害怕,又不好意思逃离,一时,小姑子惊骇地大叫,一把把我拉过去。小姑子吓出两行眼泪。我随着也流眼泪。火车嗖嗖而过。
  到了婆婆家,老公的脸还挺长,蔫蔫的。是我不好,昨天我还把十斤猪油炼糊了。
  生了儿子,我和老公打架的次数更多,鸡叫娃哭,还没钱,一点钱都没有。老公不找活干,迷恋打小牌。打小牌不是打扑克,小牌比扑克牌窄一半,深蓝色,图案是各种人物。我不知道咋个打法。白天找他,黑天找他,有时候找到了,有时候找不到。气得我把他的衣服扔进婆婆家的水井里,扔下儿子回娘家了。婆婆和公爹找上门。婆婆稍稍坐一点炕沿,叫着我的名字一字一板地说,自从嫁到我们家,侍候我们啥来耶?父亲站在屋地中间,忍着说,那我把闺女领回来。
  婆婆和公爹没趣地走了。
  中午,母亲做好了一盆过水面条,韭菜鸡蛋刚下锅,一个男人乱蓬蓬的大脑袋伸进外屋门口,要饭。母亲拿碗给他盛面条,父亲说,用这个。母亲愣怔一下,接过父亲手里的小菜盆盛满面条。母亲等着卤子开锅。父亲行为慌乱,说,咋着?咋着?忽然,父亲上锅舀两勺子卤子倒进小菜盆,递给要饭的男人。要饭的男人伸出黑污污的手,带响地吃着。我们看着他。父亲说,我知道他真饿了。要饭的男人吃完,端着小菜盆不撒开,父亲说,还要吗?他说,再造一碗。不一会儿吃净了。父亲以为他吃饱了,但客气地说,还要吗?他说,再造一碗。父亲母亲很吃惊,都没动。他大声说,再造一碗。父亲给他盛满小菜盆。母亲悄悄对父亲说,别问他,还要吗?问,他就说,再造一碗。父亲说,嗯。
  我不明白,父亲不留我婆婆和公爹吃饭,对要饭的倒挺好。
  在娘家住着我越来越惦记儿子和十二只小鹅。我偷偷回家了,父亲不知道。
  回到家,小鹅一只只伸长脖子哑哑叫,像脏得不成样子的小孩,饥饿地向我跑来,有的还摔了跟斗。
  正好老公也回来了,我怨他不及时给小鹅添食,他不搭理我,抱起电视机上婆婆家,我也不敢使劲抢,怕把电视机抢掉地上。
  我难过,心想,我和北京的那个男人结婚就好了。
  我狠不下心离婚,再者,离婚也不一定找到合适的。
  给小鹅添上食,我上婆婆家找儿子。
  两岁多的儿子看见我无动于衷,脸色蜡黄,眼窝淤青。我叠声叫儿子的名字,抱过他。儿子哇地哭了,亲我。我意识到,儿子刚才没认出我,缺乏照顾变得有点痴呆。我私下问老公,孩子咋过的?有人管吗?老公说,家里人想起来就嚼干方便面喂孩子。老公把绿豆糕放儿子手里,儿子半天半天地拿着,也不吃。邻居说,老公领着儿子上她家串门,她一眼看出儿子渴得厉害,她舀了半茶缸凉水,儿子一口气都喝了。
  我心说,以后,绝不抛下儿子,无论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委屈,我要把儿子拉扯大。
  父亲时常偷着给我钱。一次,我回娘家,母亲不是跟着父亲就是跟着我,再就是隔在我和父亲中间。父亲从身后递给我一百元钱,母亲发觉了,顿时红脸,耷拉着。我赶紧说,妈,你叫我爸给我的钱?母亲斜低着下巴颏笑了,牙齿白白的,说,是。
  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村民来家还母亲五毛钱。我跪在炕边的窗台上,脑袋伸出窗口,对送走村民回到院子的母亲说,妈,把五毛钱给我吧,我攒钱。母亲说,不要脸,上我这里攒什么钱。自己挣去。我听了一下子浑身没劲,头抬不起来。
  父亲上班去了,我给母亲洗衣服,边洗边想,母亲心里不好过,父亲当家做主,她花钱和父亲要,手里很少有点钱。母亲曾说,父亲不给我钱,她花钱就能丰富一些。我不要父亲的钱才对,可是,我还盼着父亲多给。
  我终于挣钱了,当了学前班老师,月工资一百八十元。学校在娘家所在的村子。
  我带着四岁的儿子上下班。我们骑自行车或者走着。早晨七点半到校,下午三点多钟放学。山坡路两边是小树林和农田,很多时候,我俩边行边玩。儿子看啥问啥,看见一个小土洞,一块大石头也不住嘴地问,是啥?有啥?干啥?风吹禾苗、树枝、小花他也这样问。就别提看见蚂蚱山鸡了。到了学校,儿子凭记忆和想象给同学们讲述。他撅着屁股伸着手讲的一个故事,叫我吃惊。他言语不咋清晰地说,太阳是天上的灶膛,他抱柴禾帮妈妈烧火做饭,做出的饭是白云和小鸟。然后,他问,知道为什么帮妈妈烧火吗?因为和妈妈在一起很幸福。
  不知不觉当老师一年半了。一天,下午放学我领着儿子在校园玩,玩到五点多钟。我想和儿子玩够了,在娘家吃晚饭住下。只听有人喊我,是校长。他一头浓密的灰白头发,小眼睛,小个,精瘦。儿子自己玩,我随后进他办公室。临窗的办公桌上有一杯茶水,有几摞教案。他和我谈工作,谈着谈着,他直直地盯着我说,你的脖子真白啊。他探身把手伸过来了。我吓一跳,躲了。他起身上我跟前,说的话驴唇不对马嘴,我大声说,你干啥?忽然,窗台外儿子哇地一声大哭,他正看着我们。校长还想纠缠,我一个高窜出去。忘记是从敞开的窗户还是从门出去的了。
  儿子问我,他打你干啥?我说,他喝醉了。
  我跟谁也没说。过后,一个女同事对我说,有人说你是破鞋。我说,有人的嘴没有把门的。她说,你生气吗?这么说你都不生气?可见你是啥人了。我生气了,问谁说的?她不说,我还问。她笑嘻嘻的。我终于明白,她有意激怒我,制造笑话。我转身走了。
  我辞职了。承包六七亩地,种小麦,白菜,地瓜。农活,我都慢慢学会了。记忆最深的是五月份左右收割小麦。怕熟大劲了掉颗粒,怕下雨,担心麦子烂在地里。抢时间几家搭伙不论黑天白天,困得人不成个,还想着麦子,心慌乱得像掉地上了。不能睡,在地里走溜。精神一点,赶紧拿起镰刀。一年到头,也没挣到啥钱,但吃饭不成问题。
  父亲一直接济我。
  我婚后第十年,父亲病逝。我没了依靠,感觉时间开裂,人生断崖,纳闷天地是怎么一回事。回娘家,路过父亲的坟,我站在坟旁,心想,父亲死了,真死了。昨晚还梦见父亲患癌是误诊,他活得好好的。
  我读书写字,写了多年怀念父亲的文章。我一边消极,一边挣扎。
  饭桌上,老公看着我说,你脑袋没了两片头发。我听不见一样。他不吃饭,看着我接连说这句话。我说,晚上睡觉把头发压乱了,梳梳就好了。他说,不是的。我抓了一下脑袋,带下一撮头发。我照镜子,脑袋有两片白亮亮的,没头发。我说,没事的。其实,我本不想搭言,早已对他没了期望,以至于冷漠。
  老公变了,变得特别过日子,不像以前听了啥闲言碎语就回来和我打架。我数落他,他也极少还言。
  我知足了。
  不经意间我还会想,我和北京的那个男人结婚,就不会受这么多年的磨难,就不会未老先衰。和北京的那个男人结婚,夫妻就能交流。那天,我叫老公剪发回来顺便买回两捆韭菜。他买回一捆,我说,不是叫你买两捆吗?他说,有一个半捆烂了,他没买。我想了一会儿说,那家菜店就剩一捆半韭菜了。你再去别的菜店买嘛,相挨着好几家菜店呢。他不吱声。
  我转念一想,不算事,买回多少吃多少。平安就好。我做错事的时候多了,最严重的一次,我添满满一灶膛松针,出去干别的了,再进厨房,着火了,灶膛太满不通气,烟火倒喷,引着了灶膛旁边的一堆松针,顶棚都燎焦糊,老公啥也没说,过了一段时间找木匠换顶棚,花了好几百不说,想想后怕啊。
  幻想和北京那个男人的婚事我也想开了,无缘不说,就算真结婚了,也会发生别样的烦恼和挫折,不可能事事如意。命运不得选择,生活磕绊着前行。
  我家三块口粮田被企业征用,前后一共获得补偿款七万多元。我不干农活了,但有做不完的家务。老公和儿子打工,日子过得还行。
  我一般不出院子,不出村子。我喜欢清净。慢慢地,我的心境和清寂的环境共融共生。想起以往经历的不堪和伤害,我不怨不恨,像雪花落在身上自然而然地接受。我习惯凝神,不自觉地笑了,对事物充满亲切和奇妙,有时候感觉自己如云如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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