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

她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天上西斜的太阳。

小河从她家门前流过，河对岸是广袤的稻田，稻田那边是包谷地，还有高山——眼前是一片金黄的世界，夕阳下金光灿灿。

几个月来，当疼痛停歇时，她就从床上爬起来，出去看看蓝天、白云、太阳、小河、田野、大山——但是她走不远，家里的人也不准她出去。她就坐在水泥铺就的门槛上，静静地看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这日子过得真快啊！前几天山野还是一片绿，现在全成了一片黄。

半年前，她在水田里移栽幼秧苗时，晕倒了。当她醒来的时候，自己就住进了医院。她可是铁打的身子啊！从来到这个世界，五十多年过去了，她连针都没好好打过。身子不舒服，挨挨就好了，实在挨不住，到村里买两颗药吃，就康复。这一生，她没有兄弟姐妹。母亲生下她后，再也不能生育。父母亲没有离婚，一直相守着。但她是一个女孩，父亲受不了世俗，不到五十岁，郁郁而终。母亲哭了，她也哭了。母亲说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她说从此阴阳相隔，与父永不能相见。她把母亲接到了她的家，丈夫是老实人。人啊！有时真说不清。她个子高高的，盘子脸，有一肩长发。不打扮，也很动人。她为什么会与他结婚呢？他是一个只有母亲没有父亲的人，家里很穷。虽然有三间屋，可住在屋里，与住在荒天野坝没区别，风来了，呼呼叫，吹得人发抖；雨来了，外面下小雨点，家里落大雨点。她完全能嫁一个好人家的，鬼使神差的，她嫁到了这么一个人家。有人说，“夫妻相。”夫像妻，妻像夫，这样也能白头。还有人说，男人与女人的额上，打着钢印，摸不着，看不见。她搞不清楚，照镜子时，她偷看过，可能他也看过，她们真的有“夫妻相。”他穷，但他心好。他把她母亲看着了他母亲，在母亲身上，她说一，他不能会说二。或许，他爹死后，他母亲改嫁，这对他有冲击。他把她的母亲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有什么求的呢？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却有五个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她们一家人很高兴。但是，儿多母苦。她家的生活很拮据。这不是她和他懒。他们都会做，但做不过命。命在自己手中，他们没有低头。

勤勤恳恳的庄稼人，天常与她家作对。她家有一块水田，这水田占她家土地的三分之一。这水田挨着小河，可这不是一件好事。其实她家很害怕得到这水田，怕什么，什么就会找上门上，分土地时，那田还是分到她家头上。刚分到土地那几年，风调雨顺，河里水难以涨过河坝。后来，天就不风调雨顺了，天大由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天要不就长时间露出笑眯眯的脸，要不就整天哭哭啼啼。天愁多了，河水就翻过河坝。水火无情，管你是什么，全都掳尽，剩下光秃秃的土，阳光下黄浸浸的。

她家的粮食就不够吃，秋天收获，打春过后就断粮了。农民，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土地上。土地没了收成，连吃点盐都没办法。五个孩子，加上三个大人，土里种出的让天收了，她们怎么办。“再怎么奔，奔不过命。”村里人总是这样说。大人可以饿一顿，可孩子不能，孩子装不来，饿了就要吃，没有吃就喊饿，吃不饱就哭。那就借吧！抢、偷、骗、饿死也不干，这样做，不仅活着抬不起头，死了让人擢脊梁骨，永生永世不得安宁。那就借吧，再怎么穷，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张家借一点，李家借一点，来年秋收就还。人间好人多，难道要望着她家饿死？借吧！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刮风。欠账要穷，欠病要死。农民一切支只能靠土地的收入，收成减少了，今年差一点，明年差一点，越差越差越多，她家陷入了深深的债务之中。要债的人，平时都好好要，到了年底，除夕那天，春节那时，全都追上门来。起初是朋友，欠债还不了就不是朋友。杀人贴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仪，怨不了谁。正月忌头，腊月忌尾，你无情，我无义。年底年初，全都上门来。给而的，好好要；不给面子的，乱骂乱咒。年头年尾，孩子在家，她和他都不敢在家，跑出去。大过年的，去哪儿呢？叫化子有三天年，那就在山野吧，田野里是一片绿，还有油菜花，北风寒雪中更金黄，美得很。她母亲在家，乱做点吃的。大过年的，孩子们还是挺懂事的，不挑三拣四的。外婆做啥，就吃啥。过年与平时没区别。一个个抬着碗，饿了，埋头一顿饱。吃饱了，想到了母亲和父亲，大冷天的，她们去了哪儿呢？五个孩子愁眉苦脸，问吃不下的外婆，“我妈去哪儿了， 我爹为什么还不回家？”外婆答不出来，流着泪。这时，孩子才晓得伤心，也流出了泪。

拉钱寄米，她和他都让孩子们上学，可孩子们都不争气，成绩不好。有的还读完小学，有的连小学都没毕业，全都回家了。土地再怎么种，干旱时好不了，洪涝了收成更少。孩子们不上学，全都扑到庄稼上。可不管在怎样努力，还是差债，年头年尾出去躲。

孩子大了，一个接着一个出去。女的再外打工，找个打工的男人，男的也找个打工的女人。孩子出门打工，她真的不愿意，不管怎样，孩子是她身上的地块肉，谁不想让他们在身边呢？可土地养不活孩子，他们全去了那城市的屋檐下。孩子们过得很苦，但找得到钱。三个男孩子都进轧钢厂。有人说，那些轧钢厂都是非法的。她搞不懂，非法的还能办厂，她更弄不清，孩子们要进那种厂。厂里有两个壮年，就是在轧钢厂做穿道，结果让火红的钢筋穿破了喉管，死了拉回家只剩一些灰。她多次劝过孩子，苦点、累点，活着好。可孩子们笑笑，说没事，那活工资高，小心一点，没事的。她一直都在担心，晚上的恶梦做得不少。幸好现在科技发达，有电话，时不时她就打电话，听到孩子的声音，她悬着的心才落地。孩子在外找到钱了，以前差的债也还得差不多了。过年她终于不出出去躲了。可是，她觉得自己又背上了另一种债。然而，孩子不出去，又能如何呢？不过，她也很矛盾，既然土地不好，可她就是舍得土地。她觉得孩子终是农村人，农村人没有土地是活不了的，一千天，孩子还是会回到土地上来的。

孙子出世了，她很高兴。儿子说：“妈，我们都要出去打工，你给我们带着孩子吧！”她没有反对，接过孩子。孩子才一岁，不会讲话，也不会走路。有时，她流眼泪。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们拉扯长大，还以为可以享福了。谁晓得，还是离不了这屎尿。”他听了有点心寒，操起人来了。可是，发了愤，她擦把眼泪，说：“我不带，谁带呢？做这地，还不像我们这样穷！！”。三个儿子，两家有了孩子，两个孙子一样大。她一背背两个，醒时，两个互看着，有时还她背上玩，全然不知什么，看着很高兴；睡着了，一个靠在左边，一个靠在右边，睡得很熟，红嘟嘟的小脸，谁看见了都想用手去摸摸！她背着，还做活路，太阳照在她身上，孩子依然睡得很熟，好像在做梦，梦见了远方的父母亲——她大汗淋漓，汗如雨滴。

孙子会说话了，孙子喊的妈最多。但她教孩子喊奶奶、爷爷、祖祖。孩子会走路了，忙的时候，孩子不要她背了，就自个儿在田边地角，找些草，或是虫，孩子自个儿玩。她觉得好日子来了，孩子们常寄来钱，让她和他砌房子。她们把原先的瓦房拆了，砌成了平房，还是两层楼，贴上了磁砖，跟城里人差不多。

儿子儿媳春节才出门，孙子还是她带，再说，她母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哪个家，哪一样能离开她？她要出院，尽管她感觉到腹部爱疼，疼起来她用牙齿把嘴唇咬痛了还疼。对于自己的身体，她很自信，她舍不得哪个家，她要回去。

无论她如何要求，医生和亲人都反对她出院。看到亲人和医生的异常，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了。她的儿女们从远方赶来了，她还看到了孩子们的眼睛红红的。她开始坚信自己的怀疑了，她问：“医生，我得了什么病。”“一河，我得了什么病”“儿们，我得了什么病。”医生说胃病，丈夫说没什么病，儿女们说会好的。她说：“我晓得了，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她脾气变得暴躁直来，她整天闹着要回家，她说得什么病都要回家去，那个家，哪样离得开她呢？她的母亲还等着她！

她得了绝症，医生说晚期，多则半年，少则几个月，没办法。她的亲人们说，她一直都是好好的，你看这么多年来——医生解释不清楚，只是说作为她的亲人，一定要坚强。她回家了，村里人议论纷纷。“唉，真的想到！”“唉，还好漉漉的，怎么就？”“唉，这人啊，就是说不清楚！”“唉，她妈该如何想呢？”……那些日子，她躲在屋子里，躺在床上，被子盖着眼睛。她才五十六岁，她还想多看看这世界。后来，她像是看透了。她屋子前东朝西，下午，西去的太阳就照在她家门槛上，她坐在柔软的阳光里，眯着眼看门前那风景。

她还是等不到秋收，黄澄澄的谷子还没有熟透。她要走了。那天，她躺在床上，家人全都守在她身旁。她先看看一河，又从大女儿，大儿子，她看到了孙子，除了两个三岁的孙子，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泪水。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她说支开婆婆（她母亲）后，把她抬到堂屋的门板上去。家人把她抬到木板上，她却咽不下那口气。但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她的头总是望着母亲住的房间。她丈夫把她母亲叫来了，她看着母亲，流下了最后一滴泪，就闭上了眼睛。

她一生艰辛，仅还债就占去了二十多年，其实她还有很多债都没还完。她突然而逝，家人难以承受，让她在家里再住了七天七夜。埋葬她时，秋阳明媚，只是秋风萧瑟。走在路上，不时会有早枯的黄叶落下，打在路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