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砂锅鱼
2022-01-16经典散文
[db:简介]
父亲是个打渔子。在几十年前,这个身份在村里是可以引以为傲的。那个时候生活还有些困难,没肉吃了,想改善一下伙食,父亲就起个大早,拖着一种长竹片尖端绑铁钩的渔具到河里钩娃娃鱼(那时候娃娃鱼还没有列为保护动物),或者扛着鱼竿下河放白钩。生产队的社员们还没有出工,父亲就回来了,腰上的笆笼里总会有一些或大或小的鱼,这预示着一家人中午又可以打牙祭了。如果捕到大一点的鱼就喂在家里的大水缸里,母亲第二天到县城里赶早市卖了,半个月的盐巴酱油钱就不心焦了。
父亲打渔,不撒网,不垂钓,专放白钩。放白钩也叫“挂鱼”,就是把系着空钩的鱼线抛进大鱼出没的水潭里,利用提、拉、挂、掠的手法钩住游鱼。不过我始终不能明白这种捕鱼方式的玄妙,只知道父亲闲来无事时都在院子里摆弄那些渔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打渔也不例外,每个渔夫都需要几套趁手的家什。挂鱼的工具不外乎滚筒、鱼竿、锡砣、钢钩、鱼线几种,除了鱼线,其它都需自制。
我哥要相亲了,女方要来我家。为了隆重接待,父母提前几天就安排好了菜谱,砂锅鱼是必不可少的。前一天上午,父亲拿着鱼竿、滚筒往河边赶。我哥则把一张撮箕网挂在肩上,拉着我在后边跟着,到了白云院古庙外边的河滩上。经河水从上游滚瓜涌溅地奔流而下,这一带河面变得开阔,水势也变缓,深水沱、浅水滩都有,适合捕鱼。
天气格外晴朗,河边已经有不少的人。有的蹲在河沿大石头上屏息凝气持竿钓鱼,有的蹅到齐腰深的河水中撒网。河心里飘着一只小船,主人站在船上把长长的拦河网放到水里。下方的浅水滩,泡着两头水牛。几个光屁股小孩的小孩儿在沙滩上奔跑、浅水里嬉戏……
父亲褪下滚筒上的鱼线,穿过鱼竿顶端的圆环,锡砣晃晃悠悠地垂向水面,几枚鱼钩吐着寒芒,似乎在向水里的原住民挑衅示威。哥哥脱了衣服游过河,爬上岸边一块斜插入水的巨石,一边抹掉脸上的水珠,一边查看水势。“近山识鸟音,临水知鱼性。”常跟随父亲跑河边,十八岁的哥哥也是捕鱼好手,看得懂水性。
“爸,石头上有几个口印。”我哥隔着河对着父亲喊道。
“几个,有好大?”父亲兴奋地问道。
我和几个伙伴游过河,站在哥哥身后看他把手指伸到水面下的岩石上比划着。河水很清,波光轻漾,水面下的岩石上有几个淡花残影般的印痕,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这是昨夜的鱼儿欢快游过,在月光下与山石相娱留下的。
“三四个口印,大的两指宽,小的一指半。”我哥又扯着嗓子向对岸吼道。荥经的河里盛产雅鱼,书名叫丙穴鱼,本地人叫嘉鱼。据说每年七八月鱼盛时(繁殖期),这种鱼会从遥远的乐山溯流而上,在我们这里交配产卵后,再游回去。乐山古称嘉州,嘉鱼之名由此而来。嘉鱼以啃食石浆和细苔为生。它们啃过的石头表面会留下鱼嘴印迹,打鱼人称之为口印。
我们从对岸凫水回来,看父亲开始挂鱼。只见他右手屈肘执竿,鱼竿的末端夹在腋下,竿身以肋部或内臂为支点开始左右摆动,那动作有点类似武术双枪中的盘肘枪技。锡砣和鱼钩垂在鱼线上,像钟摆一样摇晃开来,幅度越来越大。
“咻——”鱼线从滚筒上一圈圈散开,在锡砣的牵引下向远方的河面呼啸而去,准确地落在三十多米外的瀼水沱里。一两分钟后,父亲上下左右地挥动鱼竿,一连串挂、掠、提、放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
父亲没有收竿,说明没有钩住鱼。看了一会儿,感觉枯燥无聊,哥哥取下肩上的撮箕网,我则握着一把小锄头,到上方的浅滩捉鱼。撮箕网是用一根小拇指粗的树枝弯成半圆,两端系上麻绳,形如圆月弯弓,再把一张两三尺宽的细网绑在木弓上。这种网专门用来捕捞浅水里的麻鱼子、红尾巴等野生小鱼。
水声哗哗,细浪涌溅,浅水滩底全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偶尔会有几条小鱼欢快游过,甚至撞在我们的小腿上。哥哥把撮箕网插进水里,把平口一端紧贴河底,我则在上方用小锄头掏石头。掏石头的动静惊扰了鱼儿,它们就会向下方逃窜,哥哥的渔网正等着他们哩。第一次起网,除了一些水柴渣渣外,什么也没有。几次三番下来,收获了一些小鱼放进笆笼,我们干得更带劲了。
太阳慢慢升高,裸露的肩背被晒得毛焦火辣。我们把身子往河水中一躺,全身打湿后凉快舒服多了。正要继续网鱼,忽然听得远处传来父亲的急吼吼的叫嚷:
“遭了——”
循声望去,只见父亲在沙滩上边跑边收竿。右手的鱼竿有节奏地时收时放,左手的滚筒不停旋转快速收线。顺着鱼线方向看,几十米外的瀼水沱里,水面与鱼线交接的地方荡起几圈波纹,隐隐还有水花扑腾。我们激动起来,快步奔到父亲身旁。
“遭大鱼了……”父亲的额上布满汗水,咧着嘴笑说。
“不过好像钩在下半身,麻烦了,要慢慢拉。”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虑。挂鱼这活,钩住大鱼固然可喜,但最怕钩在后半身。钩在这部位,鱼会反方向游动,想逃脱。这就考验渔夫的技巧和耐心了。
鱼线在河面上绷得很紧,河里的鱼和岸上的人通过这根细线角力。父亲一会儿放线任鱼向远处游,一会儿收线拉近距离。不能让鱼线放松,不然鱼会脱钩逃逸;也不能让鱼线绷得太紧,否则容易断线。
我们的心比鱼线绷得还紧,死死盯住远方挣扎的鱼影。大约半个多小时过去,父亲脸上的汗珠一串串地滴落,鱼也挣扎累了,被缓缓拉近岸边。哥哥轻轻跳进河水,用撮箕网舀住鱼,高举着走上岸。
父亲取下鱼身上略微变形的钢钩,从腰间取下一根系着细麻绳的骨制口针,从鱼嘴穿进,鳃缝穿出,口针打横别着,鱼就被套牢无法动弹。这条嘉鱼足有一尺半、两斤来重,灰背白腹的鱼身在阳光下鳞光闪烁,尾巴红亮诱人。
时间尚早,继续捕鱼。当日收获蛮大,哥哥捕捞了五六十条红尾巴和麻鱼子,父亲又弄到一条一斤多重的嘉鱼,明天的盖面菜——砂锅鱼就是它了。
大暑刚过,稻子扬过花,谷苞开始饱胀,田野里绿意翻滚。春天放养在稻田里的鸭苗已经长成大肥鸭。哥哥一早从鸭棚里捉了最大的一只鸭青(公鸭)杀了,在木盆里烫鸭扯毛。母亲呢,天没亮就背着那条大鱼到街上卖了,割了新鲜肉回来,剔出猪骨头熬上了汤。我和弟弟剖麻鱼子和红尾巴。一家人都忙着准备中午的盛宴。
客人来了。一个媒人,一对母女。中年妇女可能是哥哥未来的丈母娘,另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姑娘,也许就是将来的嫂嫂了。我们躲在灶房里偷看新娘子漂不漂亮,一边看父亲做鱼。
父亲除了会捕鱼,还是远近闻名的乡村厨子,砂锅鱼由他来做。
从水缸里捞出嘉鱼,由鱼腹起刀剖开,掏出内脏和腮页扔掉,再冲洗一番。父亲一刀斩下鱼尾,我接过鲜红的鱼尾,把它贴在黑黢黢的木板墙上。过去吃鱼,都会把鱼尾巴贴在墙上做装饰。经年累月,鱼尾巴越贴越多,像一群轻盈飞翔的翅膀,这俨然成了乡户人家荣耀与幸福的象征。
父亲继续在鱼身两侧打上花刀,抹上些许食盐和酒,腌上半小时。取出一个坦口砂锅,把腌制好的鱼背上腹下圈在锅里。砂锅里放进拍破的姜块、蒜瓣和大葱头,掺进骨头汤没过鱼身,端上火炉开炖。鱼汤沸了,鱼身微动,像在微波里轻轻游曳。父亲撇去锅里的不停泛起浮沫,把锅端到蜂窝煤炉子上,盖上盖子小火焖煮。大火烧开,小火慢煨,这是做砂锅雅鱼的不二法门。雅鱼肉质细嫩,营养丰富。全用大火,鱼肉煮老了口感很柴不说,营养还会流失。
说到炖肉煮鱼,用荥经砂锅才是王道。砂锅雅鱼、砂锅豆腐这两道四川名菜,离了它还真不行。砂锅这玩意儿,别看黑不溜秋、粗大笨拙,它导热慢,透气性强,适合小火慢煮,锅内的食物和汤汁长时间地保持在微微沸腾的状态,能让食材中的蛋白质和微量元素慢慢溶解在汤汁中,并且鱼肉形体完整。炖煮出来的雅鱼扮相好、香味足,肉嫩汤鲜,别具风味。
煨鱼大概要半个多小时,父亲趁着这个时间空档,到大灶上指挥哥哥烧鸭肉,教姐姐做海椒鱼。我和弟弟到菜园里摘来青椒,去蒂淘净,细细地切成碎末。大锅热了,退出灶膛里的柴禾,保持微火。把剖好洗净的红尾巴和麻鱼子倒进锅里翻炒。小鱼富含胶质,容易巴锅,铲子要翻得勤,火力控制也很重要。在咣咣当当的锅铲交响声里,灰褐色的鱼儿慢慢变白,骨肉渐渐分离。铲子一会儿摁,一会翻,鱼肉慢慢变成金黄的碎末,连鱼骨头也被烤碎,碾压成渣。当鱼肉和骨头完全炒干酥碎时,往锅里放油,下青椒末,再不停翻炒。不一会儿,一盘香酥海椒鱼出锅了。
乡村小院里,炊烟袅袅,香气弥散。不到一个小时,十来道农家菜肴摆上桌。色泽红亮的腊肉、热气腾腾的豆花、嫩土耳瓜烧鸭、青豆米烘三塔菌汤以及各色时令菜蔬错落摆开。宾主列座完毕,父亲把压轴菜砂锅鱼摆在中间。揭开锅盖,水雾蒸腾而起,乳色的浓汤还在沸腾,花刀处白嫩的鱼肉翻卷。父亲往锅里撒上翠绿的葱花儿,汤白葱青,色香诱人。还没有动筷子,鱼香味就让人食指大动、欲罢不能了。
母亲把鱼头夹到准亲家母的碗里,客人识趣地把鱼头推向父亲碗中,说是鱼头要当家人吃,不该失了礼数。父亲也没再客气,用筷子把鱼头拨开,拈出一根狭长如剑的骨头,说这鱼藏剑辟邪,递给弟弟玩耍。母亲夹着砂锅里的鱼脊骨轻轻一抖,鱼肉散落锅里,然后用木勺把鱼汤、鱼肉分给客人们吃。
“吃鱼哪有弄鱼欢,”我们从小吃惯了鱼,也不争此时那点。礼貌地把鱼肉留给客人享用,只喝了两口鱼汤,对着一盆红烧鸭肉和海椒鱼起劲儿吃。饭后,忘不了把整根鱼脊骨放在火炉边煨烤。到了下午,鱼脊骨烤的焦黄酥脆,小孩子们一人分一小段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脆响,那爽脆酥香的味儿,至今还印象深刻。
后来,河里的鱼日渐稀少。父亲年纪大了也很少下河,我们再没吃过地道的砂锅雅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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