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四题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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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佛手瓜
秋凉一层深过一层,园子里八棱瓜所有的叶子都已泛黄,浑身打着寒战不再开花。丝瓜花儿发白,变薄,老叶干枯,新叶上也出现了几点锈斑,皱缩不展,不再那么英姿勃发。
现时是佛手瓜的季节。本地未见有人种过佛手瓜,我是去年查资料后网购的种苗,未料第一次种植竟使我大受震撼!
佛手瓜不耐高温,在夏日骄阳下受尽煎熬,若是旱着了,或者温度过高,则枝叶会枯黄干掉,甚至整株死亡。我初种没经验,伏天儿没注意多浇水,佛手瓜叶子焦干焦干的。丝瓜苦瓜大结特结的时候,佛手瓜刚刚上架,开花结瓜的预兆全无,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张木一边嘴里嘟哝“在咱这地方就种不活”一边就要拔,我连忙阻拦,是死是活定要等到最后见个结果。
秋意一层深过一层,一天凉过一天,丝瓜蔓子枯黄,显露衰相,佛手瓜像是才从梦里醒来,翻过身开始长叶爬蔓,却瓜不见瓜,花不见花,眼看已是九月初,难道春天的满腔希望、半年的殷殷期待都落个空?我心里慌乱,茫然无助。
张木说,是不是气候不适合?水土不服?
呣!我应道。
我又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买的这两个瓜苗本来就是公的?!
天地为之晦暗!再抬头细看那佛手瓜,主茎有男相,藤蔓有雄风,叶子也显得很粗犷,长势更是大江东去。我只想哭。
张木又要拔,我还是不让。我心里还存着那么一点希望的火星,再绝望的时候我也不绝望,只要没到大雪纷飞冰冻三尺都不能死心。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事情往往向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向显露转机。一旦真的拔了,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晚上我站在架下看了又看,看着那叶柄中似乎有新芽欲冒,心里波澜起伏,人睡下了心里还放不下。
第二天早上,我清楚地记着头天见那枝叶间有冒出的胎瓜,急急走去再做核实。看时竟然没有——依!明明觉得不是梦,谁知道还是在做梦!
天彻底凉下来,我的希望愈加渺茫,熟料佛手瓜基因中的生长号令吹响。在这之后发生的每一样变化都令我和张木目瞪口呆——大幕拉开,它咬牙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春天,生长的鼓点儿随着秋雨秋凉而爆炸式地愈演愈烈:每一个叶腋处萌发一个侧芽,生一个须子,同时出一串雄花序,结一个甚至一对儿佛手瓜。到后期更是纵情,全无局限,想出几个瓜就出几个瓜,越长越旺,所有的瓜,所有的花,所有的侧枝、须子,全都步调一致地向前进。晚上去看,——呀!它们长大了,早上去看,——呀!它们长得更大了,如大军压境一般。这样大的阵营自有很多投靠跻身者,每天蜂虫们在枝叶间飞舞,声色形影,熙来攘往。即使雨天也是一样。它们各抒已见,各行其事,互不相随,在跟前看着,能分辨出飞到近处的歌手的声音,站稍远些就只能听到嗡嗡嗡嗡!天儿越来越冷,丝瓜扁豆南瓜瓠子苦瓜全都拉了蔓子,佛手瓜大行其道,——这个惹眼的另类!我疑心晚上我回屋睡了佛手瓜会在院里搞一场盛典,它们迎着秋风狂舞,意气风发,得意洋洋。
架子下面密密匝匝大大小小一层佛手瓜,每一个都安插得那么妥贴,都在一天天长大。当每天的生长量达到极限,很多小瓜就抽干化瓜了。有几天架上到处是化掉的小瓜,不能数,越数越多,心疼。我背着手看来看去,决定采取措施,助力减负。我种佛手瓜原是喜爱它旺盛生长的样子,爱它满满一架硕硕累累,这时也毫不顾忌地抛开初心,计较着得失谋划起来。助力者,加强追肥浇水,保持土壤湿润。——小瓜膨大的时候必须要肥水猛攻。我之前从菜市场弄来鱼肠沤制了鱼肠肥,这种有机肥氮磷钾含量较为均衡,肥效持久,但就是奇臭无比。我每过几天兑水浇一下,饱受熏陶,并不觉其臭。减负者,及时摘掉所有长成的瓜,清理不结瓜的侧蔓,打去大部分雄花序,杜绝一切不需要的消耗。一边摘着雄花序,心里不免嘀咕,也不知道小蜂农们是否会骂我?干活的手就慢了下来。清理下来的枝蔓我没有舍得扔掉,晒干后烧成草木灰,让它们作为肥料回归土地。
满架佛手瓜日以继夜又夜以继日地长大。我经常随着它扩张的枝蔓拉绳子向各处系,嘴里念叨着“给个出路”。张木回来了,总得先在架下转转,细细地把架上的瓜看一遍——这样青春茂密的一架有谁会不喜欢!
十月前后,瓜架密密麻麻沉沉欲堕,细细去找,总能从各处找到之前没发现的。大的小的满满一层,多到令人疑惑,实在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这是佛手瓜王国,这是波澜壮阔的生长的圣殿,这是菜园在秋天演出的一场《欢乐颂》。但无论佛手瓜结得怎样多,无论长在哪个角落,每一只瓜都各有各的美,它们济济一堂,呈双手合十状,晶莹剔透,宝相庄重安详,别具一种精神美。11月,已经过了霜降节气,夜间气温最低零度左右,屋里早烧起了暖气,满园萧瑟,唯有它还在忘我地生长,毫不在意世事。我们常常穿着羽绒服站在架下看,很难理解这绿油油的一架何以能够在如此的寒冷中自自在在若无其事地开花结瓜。它会这样一直长,直到某夜强劲寒流来袭,被冻成冰疙瘩为止。
我惊异于佛手瓜的种种特性,尤爱它虔诚的外形与旺盛生机,时常站在架下观之良久,不愿离去。是夜,月朗星稀,我拿着手机照亮儿,一只一只挨着看那些玉色的小瓜,感觉它们一半在生长,一半在燃烧。
张木问:你就看不够?再看能看多了?架子上还有啥?
我笑笑。
又一阵秋风徐徐扫过,空气如雾,菜架若浮,佛手瓜多像一片汹涌的海,而我,多像一只在海上漂游的小船儿啊!
二、白菜
等拔了西红柿、黄瓜、豇豆,赶紧翻地、晒地,种上一茬白菜。白菜、韭菜像是菜园子的底色,若没有就觉得种的样数太不全。在老院子中间开出来的小菜园不大,只有三十平,那也要分出来一小畦种白菜。秋风伏地而起,落叶到处飘零,园里白菜清亮鲜明,衬着肥沃的土地,活泼的渠水,看了令人舒心,安心。
白菜可直播,也可育苗移栽。直播时不妨种子稍撒密些,出苗后长到半大就向着密处间苗,用白菜苗包的猪肉白菜饺子很是鲜香。若是弄来白菜苗移栽,要栽得整整齐齐的,长大了横平竖直有板有眼的,谁看着都顺和。土要稍虚些,摁太瓷了不好发根。刚种上的菜苗都显得蒌蔫不振,不怕的,在根儿点上一些水,缓过苗来就好了。
浇地的时候,家人翻出我二十年前给他做的布鞋穿上。我一共只做过两对布鞋,他一对,儿子一对。他手里拿着一张锨,在田埂子上走过来看看,走过去看看,又拄着锨站一会儿看看。白菜这时已经长了半大,菜粉蝶翅膀一折一折地流连,我不想让它在菜上产卵,菜青虫们会把白菜吃得像缕空窗花似的,赶紧追着拍打,总拍不着,菜粉蝶们一折一折又飞去旁边的藿香花上采蜜,喔——这就好逮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去,悄悄伸手去捏,又觉得不可以捉在花间采蜜的蝴蝶,手停在了半空中。
早上起来在地边转着看看,白菜们长得整齐刮净,似乎刚洗过澡,绿油油,清亮亮儿的,一棵一棵像大朵大朵的绿牡丹开在地里。叶子错落有致层层叠叠依次翻卷,绿得纯粹,朴素,但又时时起伏变化,像写意画,墨色变化无穷,明明一眼看到,又总觉得望之不尽。
白菜音同“百财”,外形很美,常入画家笔端,可是诗人们有关白菜的诗句却不很多。印象深的是聂绀弩写过一首《刨冻菜》:
白菜隆冬冻出奇,明铛翠羽碧琉璃。
故宫盆景嵌珠宝,元夜花灯下陇畦。
千朵锄刨飞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
方思寄与旁人赏,堕地惊成破碗瓷。
既俗且雅,言浅意深。正好吻合白菜可荤可素,能贵能贱的秉性。这是诗人北大荒苦难经历中的宝贵副产品,地气儿十足,白菜就离不开个地气儿。皇宫里的翠玉白菜却又另是一个味儿,那是用大俗装点的大雅,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下完全不想接的“地气儿”。白菜历来是冬天大众的主菜,各种吃法众多,“冬日白菜美如笋”,“百菜不如白菜”,号称“百菜之王”。当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安贫乐道,他是否经常吃白菜?北京市冬天大白菜供应曾经是一项政治任务。后来大棚菜兴起,白菜不那么受重视了。但过了几十年,世人观念变了又变,如今又觉得自然的才是最好的,重新开始兴起贮存冬菜。
四十多年前,我尚年少,我的农村同学不得不过着更加安贫乐道的生活。有一次,我听一位女同学讲起,她家每天吃的是白菜熬粉条。我追问,除了这还吃啥?她说,没有别的,只有这,天天都是吃这。
她的脸、手褪皮严重,浑身菜色,眼神无助。她的名字我早已忘记,她的样子我至今想起都觉得如在眼前。
如今看起白菜和过去的心情不同。大田里的白菜尤为壮观,车行在秋天,驰过路边大片大片的白菜,一片接着一片,排列成阵的样子,好似大军压境,风雷滚滚,十分吸引人,令人联想到天下苍生。
小菜园里的白菜是我的重点保护对象,松土间苗,浇水追肥,殷勤捉虫。深秋,白菜长得叶子阔大,开始结球包心了,就越发精心地管理,还特意买来了微量元素肥随水冲释上,菜心都包得瓷瓷实实。清冷的月光下,菜叶子在风中忽忽啦啦翻折,像一页页书在倾诉。
一棵棵把这些白菜拔来吃了,冬天已然来到,万物萧瑟,寒意逼人。不过我把白菜根都保留了下来,白菜根凉拌吃来口感很好,我却不舍得吃它,用一只胖大明润的水仙盆儿养着。它们会重新生长,新叶脉间含情,开一簇簇嫩黄嫩黄的小花儿,颇有些生生不息的意蕴。
三、丝瓜
丝瓜是中国画的一个常用题材。画出来形色好看,更以“丝”通“思”,满纸爱意。菜蔬可亲,画面质朴,情深意重,一派清新自然。
只是我仔细看那画中的丝瓜,俱有一道一道儿的棱,与平时种的丝瓜不同,疑惑了很久。这几年种菜,查看资料,终于知道画家们种的是南方的棱丝瓜,称“八棱瓜”。南方人的丝瓜其实是“八棱瓜”。他们把北方这种丝瓜叫“水瓜”,话里话外,带着些看不上的意思。这几年我在院里种菜,试种了棱丝瓜,也觉得棱丝瓜口感要更胜一筹,尤其是用来制棱丝瓜鸡蛋汤,尝来简直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感受。
棱丝瓜是傍晚开花,浅一些的黄,花也小许多,但香气袭人,香得都不像瓜菜,我每每摘一朵雄花,深嗅一阵,再揭了花瓣去对花。而本地丝瓜就不同,是清晨开花,花儿们肥大鲜嫩,像顶尖的缎子上粘了一层细细的黄色脂粉,看似无光,却又总觉得暗光闪闪。这里一朵,那里一簇,满棚满架,开得汪洋恣肆。蜂们有大有小,来来去去忙个不了,开得再偏僻的花儿它们都要一一拜访到。它们各哼各的调儿,各行各的道儿,谁也不迁就谁,一片乱乱的嗡嗡声,但就是叫人觉得乱得妙!乱得恰到好处!清晨明媚起来,一架丝瓜生动起来,整个院子都鲜活起来。我尽力伸个懒腰,想像着自己是和丝瓜一样开花了。
这个丝瓜花就是太撩人,引得人总想看,尤其是大清早起来,第一眼看到就愣怔住了。我本来是出去拿鞋刷,抬眼一看,丝瓜花们跟活了似的!把鞋刷一放去看花,全看过一遍,心满意足回到屋,发现落下了鞋刷,——“嗨!”连忙出去重拿,不由自主又重新看看满架的花,换几个角度拍几个图片。这回高高兴兴回屋来,翻翻图片笑一笑,——这么好的时光,拿什么鞋刷!
对门邻居本来院里没有种什么,被我几次游说,终于破开一块水泥地,挖出两个平米的土地,换了土,埋了底肥,种下几棵丝瓜。因为种的品种不同,他家的丝瓜开花要早些。我的丝瓜开雌花时架上没有雄花,于是我抄起高枝剪去邻家剪两朵雄花,笑眯眯地举着拿回来对花。但是邻居的丝瓜伏里天坐不住瓜,老品种就是这样的,温度超过35就化瓜严重。而我的丝瓜从头结到尾,——我种的是耐热早熟的品种。等别人家的丝瓜都拉了蔓子了,我家园子还在不断结出新的丝瓜。大家纷纷嘱我一定要留好种子,明年都种这个品种。
本地农村家户自古喜种丝瓜。
夏天,车行乡村农舍,常有随处种植的丝瓜给炎热的行程一点惊喜。种在房前当院里的,用几根竹竿、木棍搭个架子,或者拉几根绳,就是丝瓜的欢乐场。它们遇竿儿就爬,想尽一切办法追求前程,不断爬向高处、更高处,甚至窜上房顶,在房顶上还要彼此倾轧,争夺领地,结好几个丝瓜在上面。人怕丝瓜须子扒坏了瓦,从下面扯着蔓子使劲一拉,蔓子叶子丝瓜霎时全摔下来,一地丝瓜节节儿。不想浪费了它,拾起来做菜吃。意外的是,既脆且嫩,又软又滑,爽心爽口,甚是相宜。有的种在树下,丝瓜攀附勾连援树而上,花如星眼,蔓卷层云,瓜似坠玉,到秋后,能爬到高高的树梢上,完全成熟的丝瓜摘下来可以做成丝瓜络,拿来洗锅刷碗,是第一等的好物件。一些结得太高的丝瓜老熟在树顶,摘不下来,就一直那么挂着。有的种在路边,随意拉一两道绳索,丝瓜延索向前,一绳绿叶,浮着一层黄花,吊着一溜大小丝瓜。有的就种在砖堆、矮墙边,丝瓜则一拥而上,浓荫如盖,藏不住的几条丝瓜露着些端倪。这些丝瓜地气儿十足,吃土吃风,自由野性,再贫瘠也毫无抑郁之气,努力地生长,开花,结果。沉沦者在沉沦中失去岁月,奋斗者奋斗着度过奋斗的一生。我爱它们全力寻找出路,爱它们尽心竭力开放的样子,读之沉醉,望之陶然。
我每年要在院里种几棵丝瓜,第一年结出丝瓜就很兴奋,第二年有意识地追求丰产,打去侧蔓、很多雄花序,浇水追肥,丝瓜结了很多,我非常满意,以为学到了一点种菜的技巧。第三年,想法又发生变化,不再舍得剪去任何一个花序。——少结几条瓜有什么关系!满院开满的丝瓜花是夏天里的一样儿大风景。丝瓜生长周期大致为半年,而本地一年无霜期大致为210天,今年,我先后种了三茬丝瓜,它们依次萌发、爬藤、开花、结瓜,一院藤蔓总是年轻的,欢乐的,明亮的。我常常站在架下仔仔细细地看它们,早上看,夜里看,看一遍又一遍,不舍得回屋。
丝瓜原产于印度,唐宋时传入我国。历经千年,如今来到我的小菜园,相伴相生,爱之不尽。与有荣焉,幸甚至哉!
四、秋虫
院里的秋虫唧啦唧啦地鸣叫,它们破解了时令的密电,立即宣扬起来。
秋虫本来活不长。有爱养鸣虫、斗虫的,弄个小罐罐、小笼子,把小虫们养起来,到了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屋里生个小火炉,或三五知己朋友小酌,或独向案几看几页书,满屋都是小虫鸣声,唧唧唧唧!唧啦唧啦唧啦唧啦……
我总替小虫们觉得不自在。我喜欢它们在院子里,待在自己想待的地儿,可以相思,可以恋爱,可以安居,可以迁徙,可以畅所欲言,也可以一言不发,思考,回忆。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是个旁听者,踱着步子看看菜,听听它们的心里话。
去年,张哥看着我种了一园子菜,高高兴兴地买来两只带笼子的蝈蝈儿,等他走了,我打开笼子把蝈蝈儿放了。前两天,院里有只小虫叫得格外不同,清越嘹亮,俨然虫中之凤,我疑心是那两只蝈蝈儿的后代。
因为种着菜,我对虫子的态度主要取决于它是益虫还是害虫。像蟋蟀、蝈蝈儿一类的自然都属于害虫。本来跟各类蛾子、菜青虫、腻虫、粉虱、蓟马、天牛等一样,都应属于剿杀对象。自己种菜,不愿打药,就想方设法地采用生物灭杀,满菜地挂上粘虫板,像梁山义旗一样鲜明招展。很快板上就一层虫子,密密麻麻的。装上诱虫灯后,在旁边的柱子上也贴上一溜儿粘虫板,效果显著:诱虫灯的魅力强大,诱来的除了蓟马之类的小虫,也有各类蛾子、甲虫,没几天就满满当当,得换一批粘虫板。整个种菜季防虫灭虫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此,不要说这些小虫子,粘虫板上甚至还粘到过小鸟儿!
我才不内疚!搬出一样理论:非我杀尔,是尔撞刀而死。我常常跑去看看最新战果,每不落空——总有新粘住的蛾子甲虫在板上衰嚎、拚命挣扎,越挣扎死得越快。即便侥幸逃脱,因为身上粘了粘剂,也必定活不成。若遇到粘上了体型大的虫蛾在板上拚命折腾我也会好心地帮它一下,——用棍子紧紧地摁到粘虫板上,少受点罪。
治理住虫子,菜园里清明很多。
粘虫板并不粘鸣虫。院里的蟋蟀和蝈蝈儿不算多,我当然也有很多办法剿杀,但却不愿那样做,对这些鸣虫们我存着一点偏心。仲秋,菜园里叶菜类翠绿茂盛,架上佛手瓜正当其时,一派繁荣。夜里,秋风冷嗖嗖地伏地而来,绵绵不绝,我走在院里,衣衫忽忽啦啦,使我疑心自己是否是从鹅笼中走出来的书生。院灯照着,月亮倒恍惚得像是梦里的。小虫们在院子各处叫着,唧啦唧啦,吱呀吱呀,像是夏日三伏在婉转回响,又像是冬日三九在冷峻预警。
有天深夜,月光如银,秋色如波,晚风似凉而爽,园中菜闲适自在。我站在地边,虫鸣激越,一阵响过一阵,虫的一生定然经历了阳光春媚的好时光,有过在草间砖垛奔跳如飞的欢愉,也定然有寂寞孤独,失意寡欢,浪迹日月中必然会有种种不如意,一生际遇忽然临近霜降,这总结陈辞的时刻,有多少感慨诉之不尽啊!我刚拿出手机想要录下来,不巧飞过一架飞机,马达声聒噪得很,我只怕惊动了小虫,却也无奈。熟料飞机过后,虫鸣声愈加纵情恣肆。难得小虫们也知我心,我赶快拿出手机录制。——彼时几位歌唱家此起彼伏,此伏彼起,连绵不绝,其中一位主唱更是激情澎湃。曲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又始终一以贯之。声音清脆响亮,气息沉稳悠长,旋律优雅,节拍得当。时而绵言细语,时而黄莺出谷,时而浅吟低唱,时而作金石之声,响遏行云。虫虫们击壤为节,式歌式舞,鼓腹对唱,洋洋盈耳。我不以为虫微言轻,反觉意趣无穷,沉迷于它们的欢情,心怀激荡,久久不能自已。
此后一些日子,我着意等待它们再一次如此壮怀激烈地鸣唱,却再也没有等到。我并不为此感到很纠结,其实心中早如此预料。——今生今世,有许多人,有许多事,许多场景,相遇揖别,早已是常情。提到秋虫人常觉沉重,逝水不可追,肃杀在眼前。听它鸣叫时宜壮起心胸,抬起心境。但那夜的大协奏曲却有跳出这小园小径、一岁一时之感,我以为是小院名曲。有时,我在园里站着,一只小蟋蟀跳到我脚边,我驻足为它让路,静静地目送它奔向未知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