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九月



1、午后开始下雨，雨声大，且密集，似乎满世界只有了一种声音。北窗来的风突然有了寒，而寒，是一种尖的，锥进骨头的力气。北窗的风有力气，让人打一个激灵。大椎痛，肩膀也痛。家里的伞一把一把不知所踪。我要去买面包。可是没有伞。七点半的时候雨声疏了，天空暗蓝，很大的白的云团，在五楼高的地方缓缓移。大门口的电线上，前一向的早晨见停着很多燕子，一排燕子的肚皮在晨光里白得温柔。电线上的燕子不见有几天了。倒是彩钢瓦顶的菜市场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而燕子不管，它们擦着人的头顶，擦着人的耳朵，一眨眼，就从这头到了那头，从室内到了外面的天上，声音也没有。


2、陈醋的酸是死的，浑浊而且沉闷，酸得往下潜。柠檬的酸是轻盈向上的，单纯如少女，却并不单一，甫一切开，那香的微苦的酸就活泼泼弥散开去，与我遇到的每一个好灵魂相似。


3、梦里赶路，忽有狼群逡逡尾随，毛色黄顺，三五皆极健硕。心下疑惑，择路绕行而不期又遇。吾如适冰履嗤嗤疾行，狼亦风驰于后。太古蛮荒，破空之音细微然清晰可闻，遽回首，但一步之遥，大惊，醒。


4、约摸有两周未去空地，天凉了，突然想去转一圈。见着还是惊一下：三裂叶薯和野绿豆的藤已经爬得把路盖起来，紫花点点其间；野大豆也扯着细蔓，随处缠着绕着在开花，被缠的往往是葎草，这种带倒刺的可怕的植物，这时候也举着柔绿的花穗在风里摇。弄蝶和蜗牛也在，土巴呆子（蝮蛇）也在吧，年年出来的，今年倒是还未见着面。乌桕的叶子也有红了的，缀在树间还让人以为什么花。春天的时候，门房曾在路侧辟了一块儿来种菜，种了冬瓜，南瓜，茄子，还有西红柿，好像也收过两茬，然而，终于被草淹没了，淹得茄子西红柿的头皮也不见。今早走过，见汹汹草海里绽着十几朵金黄硕大的南瓜花，端的恣意无畏，有两朵，甚至攀到了构树的树巅上。


5、这两天闻到香。桂花香。香啊，香啊，真香啊，等我从上海回来，我要煮桂花芋艿吃。这么一想，仿佛就看到芋艿白胖胖地卧在糖水里，不但白胖，还软糯。温泉水滑，洗凝脂。才不要糖，我要用蜂蜜，阿微家的蜂蜜天下第一。吃完拉倒，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是桂花好，香嘛。香艳的香。麻雀拿我的葱盆做了浴缸，就不好，一棵半死不活的香葱旁边挖个坑，噗噗噗噗地甩翅膀洗澡。葱盆有什么好，最多，洗一身的大葱味。再不济，旁边那盆茉莉也强些。茉莉花香也好的，就是老让人觉得在闻肥皂。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给我泡茶喝，他说：茉莉花茶耶。好像搞得很高档的样子。不就一块肥皂的价钱么。花茶都不好，五星级酒店里的袋泡茶：英国红茶，茉莉花茶，菊香普洱茶，全骗人的，别说没有花香，连茶味也可疑。所以呢，追女朋友的时候千万别泡什么茉莉花茶。吃个桂花芋艿嘛。说不定，很可能，就可以期待温泉水滑……洗凝脂。


6、通常一个人，说话，说着说着害羞了；或者这人还没有开口，想开口呢，却嗫嗫嚅嚅脸红起来，然后一笑，然后，不说了。没来由的，我会认为这人可信赖，是一个好人。以前遇过一个，桐城人，在伊犁做塑料袋，瘦长脸，小胡子，颧骨上浮两坨高原红。像个胡颓子。胡颓子现在不多了，百度上有的，看起来好吃的样子。这样人呢，即便忘了姓名也记得的。要说的是猕猴桃，猕猴桃是好果子，害羞嘛，皮薄。安粟父亲种了猕猴桃有几千斤。安粟说：猕猴桃硬的时候可以当武器。唔，谁年轻时候不是一块石头呢？砸，砸死个婊养的！我上海回来，一箱子石头样的猕猴桃却全熟了，囫囵儿一撕皮，随便哪个都藏了一肚子的好水呀，味道好，跟我们土豆群似的。早卖完了，想买也没咯。猕猴桃除了桃好，藤也好，“隰有苌楚，猗傩其枝”，苌楚，就是猕猴桃，皖南这儿叫羊桃。“其枝”呢，加到檀皮和沙田稻草里去，沤巴沤巴做宣纸。不知道吧，是不是听起来蛮文化。秋天嘛，还是吃果子好。前面楼的楼下，三分钱书店门口那枣树结的，也是好果子。我们去偷。假装走过来，四下瞅瞅，忽的扯一个；走过去，四下瞅瞅，再又捏一个。老太太看见啦，丑死个人。谁知，老太太操起根竹篙朝树上砰砰打，枣子噼里啪啦大雨点子一样，我们就，跳来蹦去地捡。个小，皮薄，又甜脆。在三分钱书店的门口嘛，书店的老板园锅，也是一个害羞的。


7、月饼……八百年不吃也不想。从来小时候吃的，是我妈在自家土灶上，大铁锅里焊的麦饼。面里揉了菜籽油，金灿灿的，红糖做馅，饼上拍一层黑芝麻。稻草火，火钳子压紧了微微地烧，焊得香啊，香得不得了。我还在长弄堂的后面就闻到了。麦子面香，红糖也香，小小咬一口，糖稀很烫很稠地流出来。舍不得吃，用新稻草穿了，拎着走来走去地炫耀。我妈说：从前有一个懒汉，爹妈出门去，给他挂一个麦饼在颈上，可是还是饿死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问。因为吃了一边，懒得用手拿起吃另一边，吃到稻草洞那里，麦饼掉得啦！哈哈哈哈哈。也少少做几个咸的，咸的是推酥馅，推酥，就是猪油拌面粉。推酥馅麦饼很高档。水果是没有的。大哥哥从南京回来，伯母送过来两个砀山梨，真甜啊，甜得像蜜。手指缝里梨水滴滴，一一吮过了，在心里发恨：城里人，凭什么吃这个……！我们在猪窠屋的水泥屋顶上看月亮，桑树田的上面，月亮那么大。桑树田，笼在浩大的银晃晃的白光里，就好像从平台上往下一跳，就能跳进好梦，跳到月亮里。


8、无人涉足的野地，不管多大也可以叫旷野吧，那么，且叫它“我的旷野”。其实，它90%以上的区域我未曾进去过，常常去看的，不过是沿路不到10%的地缘。已经很丰富。十多年来，它们历经覆灭与重生，到今天依然蓬勃如初：构树，芦苇，乌桕，加拿大一枝黄花，菊苣……攀在它们身上的野大豆，三裂叶薯，葎草，光叶蛇葡萄，鸡屎藤……哪一样不是看起来一动不动，却暗暗地拼尽了力气呢？是的，我见过一年一年，它们各自领地的失守与光复。野地里散着浓烈的、好闻的青气，呼吸般深浅不一，像喜欢的人在左右。我喜欢的萝藦已经不见了，这种开毛茸茸紫花，结纺锤形蓇葖的攀援植物，花开时臭香氤氲，蜂蝶环绕；待蓇葖熟后裂开，则种果们举着丝绒的伞纷纷飞去。去年它到了墙外，而今年，墙外也没有了。萝藦在诗经里叫芄兰，“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 觿是兽骨制的解结工具，形同羊角，同萝藦的蓇葖，也是成年男人的配饰。那人佩了觿，不理我了，世间事，浑莽纠缠亦是旷野。野地风嚯嚯。


9、送完饭，五点四十五分，太阳和二十分钟前全然不同，它的白光已经收尽，正彤红浑圆挤在红云的楼群间，看起来随时要落。发力往湖边疾行，想拍没有楼群的壮丽的天，也想去看一看，七八月里见过的白鹭、灰椋鸟、黑水鸡、伯劳，它们怎么样了，它们还在吗？从林间土路直抄进去，歪歪扭扭一路狂奔，树间看到湖东的楼群，有几处，正熠熠发着悦目的亮橘颜色，纯度令人惊叹。终于上到环湖的行步道，扭头看，西边天上却已只剩一抹绯红，乌云从东南方低低聚来，一滴雨点噗地落在脸上，愣了一愣，还以为是错觉。暮色合得很快，迟疑着走了数十米，雨就从背后打来了，瞬间密起来。三四个人一齐往马路边的公交站台跑，笑嘻嘻地站着，等雨停。不到十分钟，果然停了，和来时一样没有征兆。沿木栈道往回去的方向走，路遇伯劳飞鸣，我还从来没见到过伯劳集群，它总是独自来去，有旁若无人的从容与勇猛。滩涂依稀白花摇曳，下去看，是野慈菇散在大片的白花莲子草间，一边结圆圆的绿果子，一边在开花。
     上得马路，心里还想着那雨，那样的雨日语叫“夕立”，不知为何，觉得就像说一个来去无踪的行脚的人，借人家的屋檐靠了一靠。而这时的暮色竟重新薄了，西边天上的云是透明的，飞得很低。
    啊，鸟群！一队南飞的鸟群，最少有五六十只，很高，我无法辨别它们。它们不断游移变化着人字的形状，过头顶，过楼群，终于渐行渐远，消失在正南方拔地而起的，巨大的暗云之上。时六点二十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