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血的肩膀

　　　　　　　　　　　　　　带血的肩膀

　　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日，学校为我们三届高中生举行了毕业典礼，第二天我就与其他二百多位同学一道背上行囊奔向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家乡。我明白，以前所有的梦都破碎了，我的命运将与我的父辈、祖辈一样，只能脸向泥土背朝天，抡起锄头向地球开战了。

　　没有了梦人自然现实多了，对于农活也不会挑肥拣瘦了，那怕再苦再累，心里早作好了承受准备。

　　只过了几天，生产队就接到一单对外劳务，替圩上一个队挑砖，原因是他们劳动力少，还得兼顾开店子，因而做好的砖坯无人挑到窑上去，只得花钱请人，而我们队正好相对农活不大紧张，可以抽出一部分劳动力去从事外劳。队里经过考虑，决定抽出六个男劳力去挑砖，而且采用自己报名的方式，并事先说明劳务费归自己，生产队不再记工分，结果我们屋场四个，对面屋场两个。六个人中年龄最大者二十四岁，最小者就是我，年方十九岁，全是本家，不是叔叔，就是哥哥。

　　挑砖的地点离我们那里四里地，挑砖的路线主要是公路，可坡度很陡，还有几十米是田间小路，还要上一截土坡。我们心里清楚，这种路线走起来很费劲，要多费不少气力。可我们也知道，农村人挣钱的门路太少，能有机会挣几个现钱，也不容易，年青人有的是力气，多费点劲算什么。

　　工钱说好是每口砖五厘钱，挑多少算多少。开始时，大家心里都没底，也不知一口砖有多重，一担能挑多少块，跑一趟要用多少时间，一天下来到底能挣多少。到了工地后，手拿砖坯掂一掂，估计一口砖约五斤重。路程看似不远，大约只有一里地，但因全是上坡路，而且坡度很大，走起来挺费劲，估计一天也就能跑二十个来回，因为中间还得回家吃饭，来回四趟，这样算来一天下来将近要跑六十里路。 　　我与其他五位不同，他们都是农村的老把式了，挑担成了家常便饭，腰力、脚力、经验都比我这个学生娃子强，所以我心里想不能同他们攀比，还得悠着来。我看他们一担装二十六、二十八块，我就只装二十四块，稍稍掂一掂，估摸着大约一百二十斤左右，心想这个重量还算合适，太重了身体受不了，太轻了又划不来。

　　虽然高中刚毕业，可说来我也是一个成年男子了，一百二十斤的担子并不算太重，行走起来步子也还从容，只是我对于成天挑重担还缺乏经验，换肩时动作太快，未能用双手很好地托住扁担，因而对肩膀磨擦太厉害，加上是酷暑季节，只穿一层衣服，肩膀缺少保护，一天下来，两个肩膀就开始发红，并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当时正是阴历六月天，太阳火辣火辣的，空气就象加过热式的，感觉周围都是热烘烘的，不说肩上挑着重担，就是空手在太阳底下走上几分钟，也少不了大汗淋漓。我从来就不带草帽，任凭太阳直射头顶，自然比他人晒得更厉害，我虽不是细皮嫩肉型，但在太阳底下曝晒总比典型的农民少，只过了半天，脸就晒得通红。我又是个汗腺特别发达的人，特喜欢出汗，只要是伏天，平日不干体力活，也老出汗，更别说挑着一百二十斤的担子走上坡路了，刚起步不久就大汗淋漓，好在我带了一条毛巾，可以随时擦汗，可即使这样汗水有时还是浸入眼睛里，弄的很难受，有时只好跑到泉水边将毛巾洗干净，再擦拭眼睛。

　　因为都是年青人，难免有点心气，无形中象似比赛式的，你追我赶，看谁跑得更快，挑得更多。这样速度是上来了，可人也累得特别快，挑过几担后，比赛的劲头就下来了，之后基本上就是匀速运动。因为只有一里路，中间只换肩，而不歇肩，加上装担、缷砖，每挑一担约花二十分钟。

　　大热天挑重担，汗出得多，体内水分消耗大，本来应该及时补水，可山区的人出门做事很少有带茶水的，口实在渴了随便找点山泉，用双手捧着喝上几口就行了，本来路上也有几眼泉水，而且清澈见影，口感应该不错，可那一带的山坟墓成堆，一座挨着一座，人们都说这一带的水沾了死人气，千万喝不得，喝了要倒霉的，于是我们只好强忍着，那怕口里干得冒烟，也决不去喝泉水。就这样，一直要坚持到中午回家吃饭。

　　山区的人时间观念差，早饭往往要九点之后，中饭则少不了一两点。我们早饭后出来，走上半个小时，挑上十担砖坯，早过了一点，肚子已沽沽叫起来了，于是大家吆喝一声：“走啰，回去吃饭啰！”

　　等回到家里，已过了一点半。一到家，赶忙拿出大碗，提着茶壶倒上几碗冷茶，咕噜咕噜喝下去，那感觉就如醍醐灌顶一般，舒服极了。然后点上一支烟，猛吸上几口，那种快感只怕比吸毒者吸食海洛因还要痛快。再吃上几碗饭，把肚子撑得饱饱的，然后又是一杯温茶，一支香烟。等过足了水瘾、饭瘾、烟瘾，一个上午的疲劳也就一扫而光。然后又相互吆喝着朝砖厂走去。

　　到达砖厂时已是三点过了，于是赶忙装砖、起肩，又开始了下午的工作。山区的太阳落得早，五点左右就转到山背去了。没有了灼人的阳光，自然舒服多了，汗也出得少了，脚步也轻松多了。本来可以多挑几担，可山区天黑得早，六点刚过天就开始暗下来了，挑完十担砖坯，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了，虽说年青人血气方刚，不信神不信鬼的，可看着那一座一座的坟墓，有的新坟还摆着花圈，插着招魂竿，散落着白纸钱，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口里不说害怕，可心里却有点打鼓，于是只要有一个喊“走啰”，其他人也就把担子一放，拔腿就走。

　　回到家，天就黑下来了，于是赶忙洗澡、吃饭，然后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伸上几个懒腰，头天的疲劳也就烟消云散，浑身的劲又上来了。吃过早饭，大家吆喝着又上路了。 　　我从来没有干过成天挑担的事，又是在太阳底下爆晒，双肩已开始红肿，洗澡时已隐隐作痛，可我想大学上不成了，以后那还少得了挑担，不练练怎么成，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必须坚持，于是暗下决心，别人怎么干我也得怎么干，于是心一横，牙一咬，又开始了挑担。

　　第二天的感觉与头天差不多，只是肩膀更难受了，红肿更厉害了，并开始翻起了细皮，不换肩还好，一旦换肩就痛得直哆嗦。本来我换肩是不停下来的，可到了这时，为了保护肩膀，也为了减轻疼痛，只得停下来再换肩。

　　回到家里，脱下满是汗水的衣服时，我免不了有点呲牙咧嘴，奶奶一看，“啊呀”了一声，说：“我的孙呀，肩膀上的细皮都翻起来了，这担还怎么挑呀？”我说：“奶奶，没事，这点痛我忍得住。”爸爸在边上看了，似乎也有点心疼，于是说：“瑞林子，你如果实在痛，就别去了。”看着爸爸充满疼爱的眼光，我不免受到感动，但却倔强地说：“我迟早都要过挑担这一关，迟痛不如早痛，我一定要坚持下去。”爸爸见我这样说，不再劝我，只是赞许地点点头。

　　第三天的日子更难受，肩膀上的皮都被磨光了，现出一条条红红的血丝，细嫩的肌肉也露出来了，担子压在上面钻心式的痛；脖子上的汗水浸在上面就如在伤口上洒上盐式的，痛的你一阵阵发颤。如果扁担稍不注意，沾上肌肉转动的话，那肌肉似乎就象被拔起来式的，因而每次压扁担和拿下扁担我都小心翼翼，唯恐触动肌肉。我咬着牙，坚持着，到了下午，人似乎有点麻木了，痛的感觉已有所减轻，我终于挺过了第三天。

　　白天是过来了，可到了晚上活澡的时候，肩膀就遭罪了。我们那里洗澡习惯上都用很热的水，平日自然很爽，可到了这个时候感觉就全然不同了。你想啊那热水浸在没有皮肤保护的肌肉上，那还不痛的跳脚。农村又没有什么药水、药棉，可以拿来擦一擦，敷一敷，只好在洗过澡后把两个肩膀露出来，让它们透透气。爸爸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见了我的两个肩膀也不由得吸口凉气，说：“瑞林子，多亏了你的忍性，换了我，也不见得忍得住痛。”我说：“谁叫我平日锻炼不够呢，要当农民迟早都要过这一关。”

　　成天挑着一百二十斤的担子走上坡路，说来也很累的了，可这种累比起我肩膀上的痛来简直算不了什么。我的那些叔叔、哥哥们见了我这个样子，都露出怜悯的眼光，说：“瑞林啊，真难为你了。”

　　第四天的日子最难过，因为扁担完全是在没有皮肤保护的肩膀上磨来磨去，只要挑上担子，肩膀就有一种钻心痛的感觉。本来火辣辣的阳光就让人有一种被烘烤的感觉，汗水如同泉水一般往外冒，加上那钻心式的疼痛又让人冒虚汗，衬衣、短裤都湿透了，人就象泡在水里式的，浑身都是水，一点干处也没有。但我没有畏惧，咬着牙挺下来了，指标同第一天一样，一共二十担，每担二十四块砖坯。

　　说来也怪，第五天后情况并未加剧，反而转好，睡了一个晚上之后，带血的肩膀并未恶化，既未灌脓，也未肿胀，表面倒还显得干爽，疼痛的程度也有所减轻，挑起担子来感觉似乎比头天还好些，我心里不免暗暗欢喜，情绪也变得开朗起来，高兴时还哼上几句歌。

　　挑到第六天，砖厂的砖坯越来越少，我估摸着当天即可挑完。果不其然，等到太阳下山时，砖坯已所剩无几，而砖窑也基本装好，看来我这挑夫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连续六天当挑夫，虽然备尝痛苦的煎熬，但终于凭着一股毅力、一种意志挺下来了，而且还是第一次凭自己的力气拿到了劳务费，每天二元四角，六天就是一十四元四角。在今天看来，这点钱是有点少得可怜，可在那时这种报酬已经不低了。那时的工人不就是一个月二十多块钱，年青干部也多不到那里去，大概三十多元。那时的猪肉才五毛钱一斤，鸡蛋才五分钱一个，大米才九分钱一斤，算一算，这两块四毛钱还真能买不少东西呢。

　　这次的挑担也让我深深体会到，当农民不容易啊。一个真正的农民不仅要学会挑重担，还要学会各种农活，而且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里雨里，酷暑严寒，披星戴月，称得上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人。当年靖节先生归隐田间时曾吟诵过“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的诗句，看来他是真正体会到了做农民的艰辛。

　　正是这次的挑砖和以后两年的半教半耕生活，使我真切感到农民的可贵与可敬，虽然到现在我已经离开农村四十多年了，但我始终觉得自己的根还在农村，愿意为农民付出自己的情感，始终关心着农村的现状、农民的境况，一有机会就想为他们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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