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

　　冬雪
　　
　　南国的雪是好看的了，想必天空雾霾的印象，就希望一场洁白的雪将它洗刷。雪来了，世界真干净，走在冬天雪地里，脚印三三两两不成行，野狐鸦乱似的点着，前后左右无人，空旷辽远，就有一种寒冷萧索的氛围了。若是走在高山雪地里，鸟兽无迹，单留一个指头尖的小影彳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有一种孤寂的气氛了。雪的身子乃是雨水凝结的精魂，飘飘地飞着，笼罩一个世界，又未免觉得严寒了。脖子围着浅灰色织巾，头戴帽子，两耳刮风地走，脚底不免又生出寒冷来，想着炉火旁打盹，耳边听见干枯的柴禾烧裂的声音，一股烤焦的木头松油气味在房屋壁间游动，穿过柜台桌椅，头顶游游盖盖的，温软的气息，绕过窗户飞出去。然而还是孤寂的气氛。
　　
　　晚间若是雪更大乎，就要敌一杯酒的。可惜两三孤友不常见面，又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于是喝酒谈诗，也是超乎人间想象的事了。
　　
　　我嘛，原是生在南国丘陵草泽间，江湖游荡，荆棘河滩多见，又爱山茶野栗、夏葡萄、秋鹌鸪，冬腊梅的人。尤在湖南冬雪纷飞的夜晚听见屋顶檐角沙沙声，竹林薄薄的头叶覆得厚，承受不住，半夜塌方一阵摔落，仿佛半个冰川的世纪就跌落下来了。清晨推窗一看，额呵！好大一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刺激剜眼，心底陡然感觉轻松又透亮了。然而风与寒冷又逼浊而来，身子抖瑟缩进被窝暖和，懒得起床，随手翻了几本书又厌倦，又慢慢想到少年时冬天一些模样一些事了。前世今生一样模糊隔断的散片，连续不上的碎章，一叶芦苇水上如舟地漂泊过去，丢失的影恋，捕捉不住的年华岁月了。
　　
　　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似乎只是希望饭时桌前散叠一堆碗筷，温酒温菜温饭，吃好喝好睡好醉倒好些。我以我的情绪为悲伤，又以我的堕落为理由，我请我的子弹射击我，皮鞭打笞我，使我能够独立清醒。
　　
　　总之一片世俗无情，家常里事，倾心道尽的梦了。
　　
　　今日早起又听见门外一片乱糟糟声，大伯几个小孙清早欢呼着耍雪花打雪仗堆雪人，又听见木板吱溜溜声，窗户玻璃陡然被雪球打中吓着人。这不就是我们儿时玩耍的事么。少年青葱的头盖，水草柳叶边似的压着一张张天真活泼稚气的脸，鼻涕寒风中半根筷子长吸进吸出，不小心掉地上反倒觉得可惜。打个转眼间的盹，人又到了青年了，潇洒笔挺充满激情梦想的样子了。然而青年时的梦又在哪里呢，回头看见，吵吵嚷嚷潮来潮去，铜墙铁壁，见的都是潮退的沙滩，一地尸壳的狼藉与残留的剩物。从来就没有见过真正大海的前程与远景。
　　
　　是迷宫沼泽陷进去无法脱身，也是初生的青苔不待生长，就已经困倦在潮湿发霉而又幽深狭窄的胡同里嵌进去。胡同两墙内侧是挤压的密密麻麻青苔的头——这就是你我的生活与现实。何况青年的梦有时只是一个梦，一个年龄的陷阱，一个雪天即将下雪的天，有时还下不完。
　　
　　一时起了床，洗脸刷牙，叠被子，看日历，堆书架，做了几个鸡蛋早餐父亲母亲大人不吃，小侄女闹着要吃丢桌上又不吃。我自己则喝了一杯酒，离离落落冷的天光透过门户，散淡的样子，不说话沉默着，天气已经那样冷了。走出屋外看雪景，稻田、沟渠、横盖竖盖粗白的面团、树顶肥厚的头帕，去年秋天开着菊花的矮丛，日光下灿烂光黄耀着，风吹摆摆的身影，如今就在阶前石缝间挺着几根萧疏细小的枝干，沾着几点娇嫩的雪，顶着小白花似的。那么——走出去吧，世界已经肿了，怎么还不走出去。踩着十多厘米的雪，沿着石阶往下走，穿过几条湿湿漉漉小巷，家家关门闭户，炉火前烤着，只有小孩院子外叫得欢快。平时光景是萧条的，乡村角落无人，院子祠堂老旧，屋顶碎了瓦片一个大洞漏着白光，没有人修。山野田地荒芜涟涟，茅草半米深高淹了小时候上学的路，留有老人巷子口盹着，感觉凄凉得很。
　　
　　青壮年像抽血一样，将农村的躯干抽空了，都走到外面世界去。连同我这样的人，江湖四处游荡，外面世界耍去。在我年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哥哥生了两个小孩挺活泼的，我不知道他们将来会去哪里。他们的脸没有乡村的脸，他们的眼也没有城市的眼，我要担心他们没有故乡。然而我们的故乡眼前荒疏的情景，又使我深感凄凉与寂寞了。
　　
　　村子里转了一阵，村东头牛栏边全都空废了，丢弃的砖瓦被雪覆盖钻出角，几幅老犁丢在路边柴禾堆旁没人理。走到后山坟地看老枫树，还是那么古老高大，虬龙斑迹，原始神秘。接近中午回来，母亲又在催促婚事。我是不懂他们老人家的想法，他们也不懂我。不知道时代剧变，使得两代人的想法切割如此厉害。母亲气愤地说，你走到外面看那么多世界，怎么就这么不懂事！我想说的是，正因为看了那么多世界，倒使我厌倦很多事物了。母亲干鱼纹上来的脸，恨怨的眼神刺着我，使我不能说这句话，怕伤她老人家的心。我甚至想，万一有一天就是一个人，母亲仿佛就要跌进她自己的深渊——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
　　
　　他们的世界使我不愿去，我的世界又使我不愿遵循，我有我的黑暗与执着，我还要不停地往前走。
　　
　　下午天光更暗了，踩着雪地，从家门前一个水塘走过去，沿着一条小路往山坡上走。满山满林的雪寂静地立着，以一个单纯寒冷的世界看人似的。看着看着，我觉得怕，一个鬼火夹目似的眼睛，白冷的眼光，仿佛失去了我的世界，与雪的纯洁光明拥有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然而另一个过于冰冷纯洁的世界也使我怕——我不愿去！只有一个人穿着长靴走在山坡上，颈脖边围巾沾雪潮湿，冒着气了，雪风拂面，孤零零往前走。天荒地阔寒冷得很，背后两条疏疏落落长脚印，鸿鹄印雪似的画面优美。背后一片诗意，前面一片空阔无限的诗意没法生成理解。只有带着绿色光辉的感觉从心底生发出来，仿佛腊梅一样鲜红点滴的心子活着，就有一种奔波的力量。
　　
　　黄昏要来，雪天是没有日光的，天空黄蟹壳一样笼统下罩，流着四边湿漉漉灰色的晕，仿佛许多压住的雪在天上飘没有落下来。刚往回走，恰好用微信与一个朋友话几句文话，使我想到人不是那么黑暗以及脆弱的，不是古时庭院里的大小姐喜欢不扶风，倒是小姐身边的丫头有时天真粗野，更易生存更好活。于是雪的天光里，寂静萧疏的氛围，几只雀子干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跃着，使我慢慢清醒，渐渐脱却这寒冷琉璃的世界，隔着一层远纱的前景望去……春天树枝勃发的蚕头，花的烂漫枝头立着，那样精神显眼惹人爱，六月下雨天晴后，清凉的下午，静静一杯茶，一缕烟，水边的荷塘菱角，一抹幻影的绿色从眼前心底划过。兴之所至，于是随口编了一首童谣，歌曰：
　　
　　丫头丫头两只脚，走到河边不见了。
　　
　　风吹芦苇浅水滩，原来船头采菱角。
　　
　　——这是冬天里的梦吧，很好的炉火很好的梦。于是又在纷飞的雪中形单影只地往回走。我以我的辽阔，唤醒我沉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