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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和它的五只狗崽子

2022-01-16经典散文
[db:简介]




哈利是条狗。

村里的狗名字和品种一样土,大黄、小黑、四眼,个别有文化的叫旺财。哈利这名字一听就很有气质,肯定不是庄稼人给起的,村里最有学问的小学教师郭聚财也想不出这名字,虽然他给很多人起过名字。父亲说,起名字的人是个军官,一杠一星。一杠一星是什么,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就觉得应该是很厉害的人物。

很厉害的人养的狗也很厉害,它虽然出生在中国,但是有德国血统,怎么说也算是半条德国狗。村人对外国的东西总会有莫名的崇拜,洋火、洋车、洋灯,连夸奖人时髦都说“洋气”。所以,你能想象,在一个籍籍无名的村庄,我家这头高大的“洋狗”遭多少人羡慕嫉妒,他们说,别看叫什么哈利,在外国,估计跟大黄、小黑是一个德行。

切!

哈利来我家源于一场奇妙的缘分。父亲喜欢养狗,在哈利之前,还养过两条狗,一条是京巴,全身雪白的长毛,飞奔起来,头顶自动被风吹成中分发型,不过可惜的是,因为和其它狗发生口角,进而演变成打架斗殴,被咬死了,它那么小的身材,也不知道谁给它打架的勇气。另外一条是土狗,灰不拉叽的,但还算不笨,看家护院是把好手,偶尔也犯傻,六亲不认,见谁都汪汪叫几声,说不清是示威还是示好,后来莫名其妙地死了,我至今不清楚它的死因。在乡村,每天都有死亡发生,杀戮、疾病、意外事件,都能轻易击垮脆弱的生命,沟渠边常见鸡鸭和猪仔的尸体,流水淙淙,要不了多长时间,它们就被冲走、被分解、被遗忘,似乎从来没在村庄生活过。

父亲有次进城,听说鲁山军区狗满为患,要裁掉一批军犬,便来了劲,一条经过军事训练的狗,再不济也胜过民间散勇,便托人四处打听,又经过种种手续,部队终于同意领养。交接是在一个夏末的傍晚,湛河水潺潺东流,两个人、一条狗沿堤岸彳亍缓步,影子横映河面,颠簸不散。哈利的前半生留在了部队,留给一个一杠一星的男人,他们之间有过多少悲喜的过往,我无从知晓,但在那个傍晚,犬声呜咽,两人无言,哈利紧紧跟住相处多年的主人,沿河岸走了很远,后来都累了,便坐在一条长凳上,它支起耳朵卧在脚边,六只眼睛看太阳“咚”一声掉进河里,看月亮“噗”一声浮上水面。

一直到次日天色大明,烟灰落了一地,混进泥土,把黑乎乎的土地染出一块儿灰白,像是逐渐固化的军队回忆。哈利似乎想通了无可更改的命运,接受了与往日不同的清晨,一杠一星起身离开时,它不再紧跟不放,目送他消失在人群尽头,或许它没能明白人为何如此的决绝和残忍,纵使它心底埋着无尽的挣扎与无望。



哈利在我家前前后后也只生活一年半的时间,在它到来的第二年秋天,有了身孕,家人都很高兴,吃饭时会额外给它加一块儿骨头。等到狗崽生下来,一共五只,胖乎乎,圆滚滚,毛茸茸,你把它抱在怀里,它会伸出粉嫩如月季花瓣一样的舌头舔你的手,然后抬头送你一个妩媚的笑,它真的在笑。

哈利整天忙于照料子嗣,喂奶、铺草、驱赶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小狗顽皮爬远了,它起身叼回来安置身边,一脸富足地享受作为一个母亲的荣耀与骄傲。村里人早就知道哈利的威名,断定有其母必有其子,纷纷央求父亲送他们一只狗崽,若不愿送,花钱买也行,父亲满口答应,一来家里已经鸡鸡鸭鸭养了一大群,承受不了再添加五只大狗的负担,二来前来索求的人都沾亲带故,不好驳了脸面,何况一只小狗而已,有什么打紧。

狗崽满月,已经能蹒跚小跑了,只不过还不够稳当,跑着跑着就摔一个大跟头,爬起身,沾一身土,四处张望,发觉没人注意,扑棱棱一抖,皮毛炸开,灰尘从身上荡起,似是抖掉跌倒的尴尬。二舅来我家,选了一只和哈利最像的,皮毛颜色也像,粗壮的四肢也像,连眼睛也像。中午,哈利暂时离开小窝去吃饭,这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母亲趁这空挡抱起那只小狗掩在怀里,到堂屋,放进提前备好的竹篮,二舅做贼心虚,接过篮子,跨上二八大杠,急匆匆跑了。哈利吃完东西,发现少了一只小狗,着急忙慌四处找寻,屋檐、鸡笼、猪圈、院落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心底的焦躁浮在眼眶,嗷嗷直叫,叫声像一头悲哀的狼,它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它望着母亲,像是询问,也像哀求,母亲则视它不见,该喂鸡喂鸡,该喂鸭喂鸭,里里外外,琐碎而忙碌。

晚上它没有吃东西,落落寡欢,守着狗窝寸步不离。它应该是明白了狗崽被送走的事实,但又不愿接受,无可奈何,只能用绝食以示抗议。

它上次绝食还是在成为家庭一员的第一天,客观地说,那并不算绝食。从一个环境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从一群人到另一群不熟悉的人,它被托付给一个全然不同的家庭,没有起床哨和训练,没有一切它所熟知的习惯,面对这样一群难定好坏的人,让它心底习惯性设防。家人待它不错,母亲常说,猫、狗一口儿,它们是家里的一份子,人吃什么,它吃什么,做饭多出一碗,是给它留的。

哈利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这并不是没心没肺的妥协,父亲从墙外拉来一车砖,砌一个四四方方的窝,里面铺上干砂子和草,母亲知道它饭量大,一日三餐,都给它盛满满一盆,放置窝前。它或许能够体会身边人的善意,心底的防备慢慢融化,对跟前的食物从置之不理,逐渐伸鼻子嗅,黑色鼻头一颤一颤,像是趴一只受惊的知了,确认没有危险,才伸出又长又红的舌头点一下,终于放下心,很快便把一盆饭菜舔个干干净净。



哈利从什么时候记住了家人的面目、声音、气息,我不知道,反正它似乎一直都能隔着大门判断来人是敌是友。父亲骑摩托车外出归来,刚到村口,哈利就最先接到信息,并通报给母亲,母亲打开院门,五分钟后,才听见“突突突”的摩托车声,父亲直接骑车进院,它偎上前,左嗅右嗅地亲昵。有时它贪玩,不知去哪里转悠,母亲找不见它,喊一声“哈利,哈利”,不几分钟,它就窜到面前,席地端坐等候指令。

过年,村庄彻底闲下来了,没有农忙的日子格外让人欢喜,庄稼人在这几天除了摆置吃喝,似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便三三两两凑一桌打麻将。母亲不同意父亲打牌,她害怕一年的收成放在简陋的木桌上被人白白拿去。他们下注其实并不大,一局几块钱的输赢,不会伤筋动骨,即便如此,母亲发觉有赌博的迹象,还是会加以制止。她不知父亲在谁家,便安排哈利去找,哈利自带卫星导航,七拐八拐,站在一户人家门前汪汪乱叫,里面的狗也叫,邻居的狗不明就里,也瞎起哄跟着叫,打牌的人受不了群狗狺狺,起身散场,一同出来的五叔看见站在门口的哈利,拍一下它的脑袋,扭头对父亲说,你们家的狗简直成精了。

五叔常来我家,哈利对他很熟悉,所以那天它对于五叔的到来并未感到意外。五叔在哈利生产之后已经来过好几次,他看上一个体格最大的幼犬,骨架大一定能长大个儿,越大越威风,撵兔子追山鸡不在话下。

九十年代的田野里格外热闹,土地之下的世界不亚于炊烟袅袅的村庄,住着野兔、野鸡、田鼠、黄鼠狼和诸多叫上名叫不上名的虫。冬天追野兔,雪越大越好,没过小腿,兔子抵挡不住饥寒,从雪下掏一个洞,探出头四处查看,确定没有危险,迅速跑出来匆忙觅食,一边吃一边张望,吃饱后原路返回。五叔看脚印能辨清野兔去往的方向,沿着脚印一路寻过去总有收获,追当然是哈利的事,它腿长,只要看见了,野兔必然逃不脱。有一次,兔子聪明,躲进一截又窄又长的水泥管道,任凭五叔烟熏、恐吓就是死活不出来,它想等人疲乏了,趁机逃脱。哈利在管道口,心里几经掂量,扑下身子,前后腿伸得笔直成线,头紧贴到地上,钻进去一寸寸匍匐向前,漫长的等待之后,从管道另一头,露出来受惊的兔子,再露出叼着兔子的狗嘴,而后是低着的头、收紧的躯干、蓬松的尾巴,五叔回来说,他还从未见过这样文武双全的狗,跟父亲千叮咛万嘱咐等下了崽给他留一只。

五叔丢给哈利一只兔头,又丢一只兔腿。那个冬天,哈利啃了不少兔头、兔骨,除了我家,哈利最熟悉的人莫过于五叔了,可能他们之间的相处更像从前在部队时候的日子,训练、做任务、得到奖赏,内容不同,本质却相似。哈利似乎是用禁食来表达对失去子女的苛责,母亲一如既往给它端饭菜,两天后,它开始吃一些东西,对五叔送来的兔肉也并未拒绝,只是嗪进窝里,不愿离开。它不让任何人靠近它的领地,因为领地里有四个狗崽,五叔也不能靠近,它分得清亲疏。五叔连续来了三天,每次来都不会空着手,也不露出任何要捉走小狗的意愿,第四次来的时候,他把兔腿扔到远处,哈利跑过去打算叼回来,五叔乘机抓起小狗转头就走,哈利追过来,被父亲一把拉住,它眼睁睁看五叔走远了。

哈利吠了一整夜。

第二天起床,它还在叫,唾液从嘴里垂下来,快要拖到地上,嘴角满是白沫,像是刷完牙没漱口。我以前见过牛嘴角的白沫,父亲说是反刍,把胃里的食物倒出来重新咀嚼,哈利应该也是要把胃里的兔肉倒出来。我很想知道它喊叫的内容,可是我听不懂,我猜它是对五叔万般仇恨。五叔很多天没有来过我家,就算有事,也只在门外说完就走,他站门口,哈利也知道,它曾经那么熟悉五叔的气息,怎么会不知道呢,它知道了就愤怒,就要冲上去,像扑一只从雪地里探出脑袋的兔子,五叔三言两语说完事,匆匆走了。



哈利变得较以往暴躁,对所有来家里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提高八分警惕,冲谁都发脾气,父亲有时斥责几句,并未起什么作用,就翻出搁置已久长满红锈的铁链子套在它脖子上,另一头拴在侧门走廊的门轴上,他担心哈利管不住性子,误伤了人。

它从未伤过人,即使它有伤人的本事。在刚来我家时,村里的狗欺生,有意无意跟它争夺食物,它虽骁勇,但难敌群狗攻击,多半被抢去,它不追,不跟它们一般见识。郭建军家的大黑是头匪气十足的货色,一脸凶相,仗着年富力强,成为村里一霸,那只京巴就是被它咬死的,为这事,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但又不好发作,这些狗事,不值当伤了村邻感情。大黑个头很大,比哈利大,是村里最高大的狗,像头小牛犊子,它抢过哈利几回食,并未遭到很严重的抵抗,认定哈利不是对手,越发放肆。

父亲从城里回来,捎回半页牛肺,丢给哈利,哈利飞起身接住,大黑看见了也跑过来要夺,父亲下了摩托车,不等它来抢,虚踢一脚,大黑一躲,跳开一丈远,翻过身要扑父亲,或许它不会真的来扑,虚张声势罢了,它这样吓唬过很多人,哈利却当了真,丢掉嘴里的牛肺,冲向大黑把它掀翻在地。大黑似乎有些吃惊,翻身挣脱,定一定神,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两头狗都压低重心,露出长长的牙,像是夜晚村里人去屠宰场上工时腰间挂着的一排匕首,我第一次见发狠的哈利,皮毛炸起,眉眼倒竖,全身如同拉紧的弹弓,随时可以弹出去,它们相互试探几次后,终于厮打一起,扭作一团,从村西头一路打到村东头,另外几只狗想加入战阵,不知道要帮谁,或者看看阵势,谁都不好相帮,只在外围摇旗助威,一只喜鹊从瓦房顶飞到杨树梢,跳上跳下,在树枝间穿梭,嫌视野不够开阔,又飞到电线上,一路追踪,原来鸟也喜欢看热闹。

其实打到村中间的时候,大黑已经显出颓势,郭家人想把它们拉开,用木棍击打两条狗的背,它们气性正大,好像这场胜负关系到未来在狗中的话语权,各不退让,一边躲木棍一边继续厮打。哈利瞅准时机,一口咬住大黑的下颌,再也不松口,用鞭子抽也不松口,被脚踹也不松口,拖着大黑且打且逃,直到它觉得大黑没有反抗余地,才撇下一众人和犬跑回了家。那只喜鹊看完结局,扑棱棱飞走了,不知道是不是藏在我家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树上。

哈利是皮外伤,很快就愈合了,顺理成章成为村中首领,不再有不识相的抢夺食物。大黑骨折的下颌没再接上,病恹恹捱了几天,死了,郭建军把大黑的皮完整剥下来,钉南墙上晾干,说狗皮和狼皮一样,疗愈风寒效果奇佳。他对大黑的死虽有怨言,可想到大黑也曾杀死京巴,不好说什么,但央求父亲等哈利产了崽,送他一只,父亲一百个不愿意,但架不住他三天两头软磨硬泡,最终答应了。

母亲在哈利心里的信任度自第一只狗崽失踪之后急剧下降,对五叔也没了信任,我不确定对我是不是有过信任,但它凶巴巴的样子,着实让我觉的害怕。以前我曾无数次趴在它背上,脸埋进细密的狗毛里,它驮着我招摇过市,这也极大满足我内心蓬勃的虚荣,狗毛有些凶悍的臭味,实在很好闻。村里人说骑狗烂裤裆,我骑过很多回,也很多次从狗背上下来,先低头检查,裤裆并没有烂,知道大人的话并不足信,依旧爬上狗背满村子撒野。

哈利怀了孕,我就没再骑过,丢了崽,我连靠近也不能,它对我并不比对母亲更加信任。郭建军半夜爬上房顶,趴在房檐,伸出脑袋,我想他可能一不小心掉下来,正好落到狗窝里,就变成一只狗,就像猪八戒掉进猪圈变成猪一样。他用手电筒照亮狗窝,三只小狗挤到一处,睡得正酣,肚子一起一伏,像冬天飘落的雪。哈利却醒着,它一直醒着,好几天我没见它睡觉,眼角糊满浓痰一样的眼屎,它吃了饭就守着几只狗崽,寸步不离。顺着手电筒的光,郭建军用一根绑着网兜的长竹竿,伸向窝里,哈利一口咬住竹竿不再放松,就像当时咬住大黑的下颌,郭建军拉起竹竿,把哈利拉起来,用嘴咬住手电筒,又用另一只手拿一根同样带网兜的竹竿伸下去,哈利顾此失彼,没能斗得过人,眼睁睁看着最瘦弱的那只小狗被网到半空,消失在浓重的夜里。



抚平一只狗的悲恸需要多久?父亲的答案是一星期。这一星期,哈利有过多少内心的煎熬,我当时体会不到。不过我时常见它有事没事咬那条生锈的锁链,咬得血迹斑斑,或者用爪子挠墙,白墙上呈现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抓痕,如秋耕的田地。

跟前的饭盆不像以往那么干净,每顿都剩下一半饭菜,麻雀很机灵,从四面八方赶来,先站在树梢和房檐上查看险情,然后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向饭盆靠近,哈利懒得搭理它们,它们纵身一跃,乌泱泱挤进盆里,七嘴八舌啄得饭渣飞溅,人靠近了,呜啦啦坐地起飞,停在屋檐排成一线,东张西望假装很无辜。

哈利瘦了,皮毛松弛,按说这个季节,它应该粗壮才对,那样可以用皮脂抵御严寒。父亲以为它病了,请来村里卫生员,他给人看病,也给牲口看病,懂得很多,我曾想以后也当一个卫生员,给人瞧病,也给狗瞧病。卫生员围着哈利查看,用细木棍扒拉扒拉哈利的粪便,看了尿液的颜色,说一切正常。但哈利又不正常,说不上来的不正常,冷漠、孤僻,见到人就炸毛,也不狂叫,只从喉咙里拧出干涩的低吼。

能接近它的现在只有父亲,如果它还对人抱有希望的话,也只存在父亲身上,毕竟是他把它从部队接回家,并在这之前给它无尽的安慰。可这安慰是什么呢?无非是粗茶淡饭一日三餐罢了,而它给予人的却远胜于此,看家护院、通风报信、陪伴玩乐,还要满足人变态的搏杀欲望,如果不是身体局限,连春耕秋收都能代人劳动。

夏天,麦子焦黄,一层层麦浪如同丰收后人心底的喜悦,这喜悦不经储存,若稍微误了时辰,下一场雨,这一年的汗水就付诸东流了。所以人在那几天格外忙碌,要跟天气抢时间,收割、碾穗、打场这些忙哈利都帮不上,但它有力气,可以拉车。别人家割完麦子,码上架子车,套上牛,没有牛的人家就套上家里的男人,吭哧吭哧拉到打麦场。我家没有牛,我家有哈利,那个秋天你能看见乡间的小路上,一只狗穿梭于田地和村庄之间,反反复复,不知疲倦,担负了父亲半个夏天的劳苦。夜晚,村庄沉沉入睡,偷粮食的贼如时醒来,田鼠和野兔就由它去吧,反正田野那么广阔,它们放开肚量也吃不了多少,可怕的是人,得手一次,能掠走半亩田。

哈利睡在麦场,它似乎在睡,眼闭着,呼吸均匀,它没睡,耳朵支着,收集信号,听见动静,立刻抬起头,那一定是有陌生人路过,过路人看见麦场里熠熠两点星光,定一定心神,径直走了。有一个没走的,趴进麦场边干涸的沟渠里,等到凌晨,畏畏缩缩爬出草窠,确定无人发觉,剪断栓牛的绳,牛以为是主人,迷迷糊糊跟着走,也不吭声,哈利听见了,叫醒沉睡的人,把夜一同叫醒了。

村长与父亲素来交好,找到父亲说村委大院无人看守,要借哈利一个农忙时节,父亲当然不答应,就又求父亲等哈利生了崽,给村委留一只,留就留吧,就当是给村里做贡献了。村长平时不常来我家,可哈利认得他,他一进门,哈利就知道他们要干啥,汪汪叫个不停,可它被牢牢锁住,怎么都挣不脱,脖子上的项圈如同紧箍咒,越挣扎越焦灼越痛苦,把颈上的皮勒出一圈圈折痕,似乎是另一圈紧箍咒。父亲用一支铁钩,赶着小狗往外拨,很快把小狗拨出哈利的势力范围,它疯了一般,冲父亲大吼大叫,父亲嫌它不懂事,斥责几句,它转头又咬锁链,嘴角咬出了血。

一条狗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无可奈何,无奈的原因是欲望太盛,它想把自己当人,有人的怜爱、信任和同情,可它只是一条狗,狗是不应该有它自己的情感的,它只能以人的财产的形态苟活于世,或许这才是最幸福的生存方式。村里那么多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有公狗也有母狗,公狗看上了哪头母狗就贱兮兮跟在屁股后面求交配,母狗生了崽,还不是一个个被当做人情送出去,谁家没事会养那么多条狗,谁家又会给狗养老送终。别家狗可以的,经过军事训练的哈利也一定可以。父亲以为一条狗的心理抚慰期是一个星期,看来也不对,一周过去了,哈利还是很暴躁,十天过去了,它还是很暴躁,父亲给它喂食,它不领情,恶狠狠双目相向,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母亲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京巴和土狗死的时候,就难过好一阵子,如今看到哈利整日失魂落魄,全然没有往日的神采,也感到很难过。母亲说,最后这只小狗不能再送人了,要自己养着,一只狗也是养,两只狗也是养,无非是多添一把柴、多做一碗饭的事。

哈利并未从失去子女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原有的温情一点点淡褪,变得不可理喻,我想再趴到它背上贴地飞行,简直是痴心妄想。有好几天我不曾去看它,去看它,它也不会给我好脸色,当敌人看待,我何必自找无趣,我想再过几天它就会好起来,就像我的弹弓丢在找不见的角落,最多伤心几天而已,如果重新做一个,更加不会怀念那把旧弹弓,哈利正年轻,半年后说不定又生一窝可爱伶俐的狗崽。

可我万没想到哈利会死,它这样健壮的狗怎么会死呢,它不会生病,不会衰老,在村里更没有天敌,不但不会死,还能比其它任何狗活得都长,如果救命能够增加寿命的话。

东头李老三的命就是它救的,李老三比我小一岁,胖墩墩的,他见别人跳池塘游泳,他也跳进去游,他见别人往水塘中间游,他也往中间游,问题是别人会游泳,他不会,我也不会游泳,但我只在水边扑腾。不会游泳的李老三果然到深水处就淹了,水没过头顶,连喊都喊不出来,后来我看电视,溺水的人又喊又叫,觉得简直是扯淡,他们一定没有真正溺水过。水塘里游泳的都是小孩子,自己玩还可以,想救人真没多余力气,何况李老三又胖,拽不动。哈利在岸边看见了,噗通跳进去,水面只露一个头,也不见扑腾,静悄悄漂到李老三跟前,又是推又是拽,把李老三拉到浅水边,几个孩子又把他拖上岸。哈利上了岸,猛然一抖身子,水溅人一身,还有不少泥点子。

李老三他爹晚上到我家,拎一瓶酒,一只鸡,酒和肉被人吃了,骨头给了狗,好像这都是人的功劳,但哈利依然很开心,摇着尾巴忙前忙后。

李老三他爹后来也想要小狗,又拿一瓶酒、一只鸡到我家,酒过三巡,父亲说最后一只谁也不给,要自己养着,况且这最后一只又瘦又小,还不好看,等下一窝生了,再给你。这一只确实不大好看,头上一簇灰不拉几的毛,像村北头儿哑巴头上的疤疖。

李老三他爹趁了酒劲,说,哈利说的轻了是救命恩人,不对,救命恩狗,说的重了,那是祖宗,李老三是他家独苗,为啥叫老三,就是希望有三个儿子,如果他当时死了,他们家就要断后,受了它的恩,总得报答吧,你肯定不会把哈利给我,养个哈利儿子总行吧。

父亲哈哈一笑,说,行!

和上次一样,父亲用一个长铁钩子,想把最后一只狗崽勾出来,可这次没有成功。哈利立起身子,一口咬住铁钩,父亲没留神脱了手,铁钩被夺去,就又找一个更长的钩子,哈利再次一口咬住,李老三他爹则在另一侧用木棍把小狗往外撵。哈利发了急,猛然松开钩子,转身一口咬住小狗,只听咔嚓一声,一股血从脖子里汩汩淌出,哈利并未松开,死死盯住李老三他爹,两人顿时怔住了,不知所措,哈利松开口,狗崽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哈利疯了。它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村庄,一次次往外冲,铁链子没能禁锢住它,“砰”一声断开,父亲赶忙拿起地上的铁钩防卫,可它并未对人攻击,就在院子里疯狂跑,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母亲把我拉到身后,生恐它伤了我,它连李老三他爹都没伤,怎么会伤我呢。月亮浮在天上,一层层穿过云,隐进去了,漏出来了,使院子里也时明时暗。哈利冲进厨房,掀翻了案板和碗碟,冲进堂屋,掀翻了座椅和收音机,父亲没有阻拦,可能觉得也阻拦不住,任它横冲直撞。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漂得很远了,狗摇摇晃晃站住了,也不再叫,垂首而立,偶尔抬起头看一眼父亲,眼睛里满是忧伤,我看见一群马从他眼里奔腾而过,消失不见了,它也抬头看一眼母亲,母亲不敢看它,扭头用毛巾擦掉夺眶而出的泪。它最终耗尽抬头的气力,血渍混合的唾液流了一地,汇成月亮的形状,父亲想靠近,往前走一步,它却后退一步,依然站定,地上就有两个血红的月亮。

天亮的时候,哈利死了。



郭建军来我家,说,这么好的狗,死了真是可惜。又说,死都死了,剥了吧,狗皮真是好东西,防风挡寒治风湿。

父亲默不作声,从门后拿出铁锹,谁都不让跟,隔着荒草,我看见它趟过树林和沟渠,趟过寒冷和风,在田地西头挖一个大坑,埋了。

有时我会怀念有哈利的日子,怀念骑着狗招摇过市,然后查看裤子是不是真的烂了。其实我到现在也无法完全理解哈利死前的百般心情,不能理解经受过多少磨砺,多少刀割般的疼痛。后来读书,说古代有一种刑罚,叫凌迟,一刀刀把人肉割掉,到最后只剩森森白骨,那五只离去的小狗不正是哈利被切割的灵魂么,而拿刀的,正是它曾经委以最大依赖的我们。

或许等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就能真真切切理解个中苦楚,而这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另外的,它和人之间一寸寸拉近的距离,早就被人一刀斩断,片甲不留。

听风马微信号:linan87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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