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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喜的水泽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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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喜的水泽



  是云生,拯救了那片水泽。
  

  哥,你看,那边的木兰花长得多好看呀,我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云生看看我,以微笑回应我的念想。黄昏还没有来,我和云生席地而坐,目光投向岸边的木兰树。树下,是一间破旧的木屋,与水泽为邻。天空是纯净的蓝,木兰花瓣如雪一样的白。当太阳快要落下来的时候,我看到,水中有一朵晃动的红云,在泛着涟漪的水上曼舞。
  云生的鬓间有了如木兰花瓣一样白的发,在耳边悄无声息地散开。黝黑的脸上,是一粒粒像芝麻一样大小的棕褐色斑点。我发出轻微的叹息,风拂过,送入云生耳中。云生摸摸我的发,拍拍我的肩,长满老茧的手触碰到我肩膀时,瞬间有了被钝器敲打的疼痛。我鼻子一酸,泪水差点掉下来。云生在我耳边唠叨:妮子,哥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不晓得还能活几年?
  我的眼,被一层雾气遮住——花不可辨认了。水不可辨认了。对岸的木屋渐渐缩小、渐渐模糊,就连云生脸上的斑点和鬓间的白发都不可辨认了。只有那片水泽因晃动的云影越发生动起来,随云影晃动的还有绿藻、芦苇和低飞的水鸟。通往木屋的小路,绕过岸边的青草,弯弯曲曲临水而过。小路不算很长,于我来说并不好走,我踩着一双高跟鞋,手将裙角微微提起,低着头小心地走。云生一会走在我身后,一会又赶到我身前,生怕这一路上圆滑的鹅卵石伤了我的脚。
  木兰树是云生种下的。云生说,他一共种了六棵,红色的,紫色的,粉色的,鹅黄的,绿色的,白色的各一棵,但最后开花的只有这一棵。活下来的木兰树在第二年的暮春,开出了如雪的花。
  不知是从何时起,原本贤惠的大嫂娟子迷上了麻将,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了麻将桌上。云生和娟子怄气,向村民租下了这间原来用来堆放杂物的屋子,他将墙壁刷白,装了百叶窗,置办了几件家具。
  一年里有很长的时间,云生一个人住在这里,亲近水泽和花树,日子倒也过得安然自在。
  

  云生在电话里和我说着他的水泽,说着他的木屋,说着那一树白色木兰,说着他每天在水边走,遇见的人遇见的事,却从来不和我说他越来越严重的病。
  一个雨天的下午,接到大嫂打来的电话,絮叨着云生是如何的不可理喻——你哥脾气越来越坏,爱挑人刺儿,横竖都不好,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儿子媳妇受不了他,搬到城里的丈母娘家住了。
  大嫂在电话里说了整整一个钟头,说着说着,语调里带上了哭腔,妮子,你哥身体很不好,一直咳嗽,还不愿上医院,整天住在村后头河滩边的破屋子里,连家都不愿意回,只有我一个人整天对着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只能“嗯嗯”地应着,不知如何去劝慰她。临了,大嫂说,妮子,你要是有空,回一趟家,来看看你哥,他整天和三叔念叨你,也只有你说的话,你哥爱听。
  我没有告诉云生我要回去看他,临行前一晚也特意关照了大嫂别和云生说。那么多年里,每一次我回家,云生都会忙上好几天,收拾屋子晾晒被子,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城里的大超市购买我喜欢的食物。回家的那天,气温上升,车过青林湾大桥时,我推开车窗向外望去,姚江两岸,春光渐浓,暖风暖阳吹生树树繁花,青碧的草色涌入眼帘。
  我先去看了看三叔,随后大嫂带我去找云生。临近那一片水泽时,大嫂便不再前往。她指了指对岸的屋子说,你哥就在里面,我去打麻将了,穿过这条小路就到了,你自己去吧。我望着大嫂的背影,又望了望木屋,心中陡升伤感。
  我渴望到对岸去,沿着这条路,便可见到云生。敲门时,发现门是虚掩的,云生不在里面。屋内黑乎乎的,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老旧的四方桌,两条同样老旧的长凳子。
  

  这片水泽,隐匿在村庄的后山头。四周不见人影,除了水,木屋,还有一棵孤单的木兰树。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水泽呢?我不知道村里的人和云生是怎么称呼这片水泽的,也许不叫水泽,可能叫湖,也可能叫河。
  坐在水边的时候,孤独像久违的故人不期而至。天空由湛蓝变成一片珠灰色,落日的余晖在空中打着旋,随后慢慢地向它移动。那朵红云落入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只有岸边的那一树木兰花,如不断翻涌的白色海浪,哗——哗哗——哗哗地响。
  哗哗的风声涌入我的耳朵,像一场纯粹的空白,永远都无法填补。像一个即将远去的故人,心里藏着那么多无法言说的眷恋,那张合的唇,始终说不出一句“再见”。
  也是在这样的黄昏,却没有这样的水泽可以亲近,我走在城市拥挤的车流人潮中,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第三乐章,内心无比的宁静和孤独。我会想起一个人的背影,他和我一样的孤独。想起他一个人在桌前吃饭,只有一小碟糖醋黄瓜,几颗花生米,就着饭粒默默咽下。只有一盏昏黄的灯,那微弱的光,照见他一生的枯索与荒芜。
  早上天刚亮,他就背起一个竹篓,沿着水泽四周,将地上的塑料袋,快餐盒,脏纸巾,枯枝叶捡起来,有时还会遇到一堆狗粪猫屎,他用塑料袋包住,丢进竹篓里。他的背有点佝偻,拖着瘸腿一拐一拐地走。他发出低低的咳嗽。他停下来,回头看看如雪一样白的木兰花,笑了。
  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三乐章中间部分有一段音符,持续地升高,而后急速回落,它会让我感觉到瞬间的心悸,让我想起雨中的枯荷那满目的忧伤,想起旧年村庄里一堆堆的干草垛,想起这一片水泽原来的模样——浑浊。脏乱。无人愿意亲近。
  我想象着你,心中略带哀愁。
  我想到日本的芥川先生,他年少时便离开故土,中年时归来,望着开阔的河床发出的长叹:我为什么会这样爱上这条河流呢?我怎么会对浑浊微温的流水产生无限的眷恋之情呢?只是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每当我见到那河水,总想掉泪——那是他所无比迷恋的大川河的水。大川河的水,流动的何止是生命之水,还是他意念中永不枯竭的愿景。
  我似乎又看见,在一九四一年的春天,一个名叫普里什文的俄罗斯老头,独自一人穿行在俄罗斯高加索地区的森林里。幽深的林间,雪还未消融,薄薄的冰在他的脚下发出脆脆的声响,小溪潺潺而过的水声还有风吹青草时发出的簌簌声,一起传入他的耳朵里。至今,我还可以背诵他写在散文《林中小溪》的句子:如果你想了解森林的心灵,那你就去找一条林中小溪,顺着它的岸边往上游或下游走一走吧。
  我沿着水岸,慢慢地走。芥川先生的叹息潜入流水中,惊动了几只小蝌蚪,一圈一圈的水波,是这片水泽的记忆。我沿着水岸,聆听水声,和当年的普里什文一样。我要去了解这个村庄的心灵,我要沿着这片水泽,一点点地顺流而下,抵达云生的内心以及岸边的草长莺飞。
  

  暮色越来越浓时,我坐在木屋里等云生。木头散漫的气味让我想起童年,空旷的草场,金黄的麦地,高耸的白塔,牛背上吹笛的少年,用镰刀劈着木头的三叔,还有那个闻到臭烘烘的牛粪就会捂嘴逃走的小丫头。
  我拉开百叶窗,隐约感觉到一股子清润的水汽,云生出现在水泽边,他的身影与那片水泽同框。他拖着一条瘸腿,俯身,捡拾着地上的残渣叶片。
  云生带着我在水边走,沿着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走到对岸。
  云生指着不远处一圈高高低低的丘陵说,原来那里还有不少树,还有一片竹林子。现在没了,树都被人砍光了。以前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去那里挖竹笋,加点咸菜炒肉吃。现在挖不到了,竹子都没了,哪来的竹笋?
  光秃秃的丘陵在日光明丽的晨和每个来到水泽的村民说早安。村里的人却始终和它保持着距离。曾经有人在丘陵里走,被突然蹿出来的蛇咬伤,被肥大的山鼠吓跑。后来,树没了,空气不好了,村民们要求重新种植树木。有一年的植树节,农林局派人带着村民们在后山上大干了一番,种下了橘树,茶树,但春天还没有过完,那些树就死了。
  云生在那个时候发现了这片水泽。
  即便是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里,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那时的水泽,其实就是一处河滩,随处可见的乱石,一堆堆,阻挡着水的流动。
  云生把能搬的石头都搬走了,找人用车弄到后山。而后,他开始清理水中的淤泥、杂草、水藻,用网兜将水面的死鱼,垃圾收拾干净……水泽生长的密码被云生破解,水慢慢干净了。那一年的春天,他在水边的空地上种下了木兰树。木兰树活了下来,开出了如雪一般白色的花朵。
  后来,村里村外的人知道了这片水泽,知道了水边的木兰树,知道了木兰树下的小屋。早晨或者黄昏,他们来这里散步。有人来这里拍照,与花合影,宛如初见。
  

  我问云生:这里会不会像以前南边的月湖,被填平?
  云生说:会。
  我又问:哥,那你这一年的力气不是白费了吗?
  云生说:不要紧,不要紧。
  他望着水中的草,岸边的花,还有渐渐隐去的云朵……
  整片水泽都在微笑。
  入夜之后,星辰闪现,我和云生坐在木兰树下,我们喝光一杯杯水,他开始沉默,发出低低的咳嗽,但微笑的表情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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