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明月重逢
2022-01-16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月亮是被放逐到天空的,所以孤寂、澄澈而静穆。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正独自走在城市月光下的街头。夜,已经很深了,人流早已散尽,喧嚣已然退却。偶尔,有一两个和我一样的夜归人走在昏黄的路灯下,悠长的身影缓缓滑过路面和街角。几辆汽车夜盲症似的从身边呼啸而过,一路撕开深夜沉淀的寂静。路旁的树木隐去了白天的绿意,墨黑如漆,像一团团被丢弃街头的不明物,蟋蟀和他们的昆虫朋友在草丛里举行着盛大的演唱会。这样的深夜,谁会是它们的听众呢?也许它们并不在意这些,所以歌声才那么悠然镇定,此起彼伏,在柔和的夜色中回荡。
我太熟悉这样的夜晚了。熟悉,不是因为由衷的热爱,也不是因为深入的观察,而是因为频繁的邂逅。说得更确切一点,我是一个工作的俘虏,经常为了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不得不加班到很晚,直到夜深人静,然后疲惫地穿过黑夜。这样有着皎洁月光的夜晚,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更多的是风雨之夜,漆黑之夜,不眠之夜。它们,在日益迟钝的身体和记忆里,不断磨灭,忘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剩下,像渐行渐远的泡沫。
坚硬的城市犹如一架不停运转的钢铁机器,很多人都形同飞速转动的齿轮,被铆在机器之上,不停的旋转,没有选择,忍耐,承受,不断磨损,直至报废。而加班,正是这架机器运转的主要形态,一个普通的词条,经由时代的某种赋予,竟显得这样无情,被人敌视甚至仇恨。面对庞大而冷漠的机器,摧眉折腰成为标准的身段,皮笑肉不笑成为常备的表情,无聊的分工绞碎了思绪的沉淀和深邃,多少忙碌假工作之名夺走了内心的安宁,多少瞬间感动以生存之实轻易抛掷。这就是真实。你是游戏活动被规定的被动参与者,不得迟到早退,不得无故缺席,缺席就意味着出局。而身体,只是我们的入场券,
这么多年来,由于这种被迫的参与和出席,我已经丧失了对明月、夜色等诸多事物的审美想象和基本判断力。不仅如此,我似乎还感到这种生活方式对于身体的磨砺和灵魂的腐蚀。月色、星光,仿佛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景象,鸟鸣、虫唱,近在身边,却远如天涯。陪伴我的,只有刺眼的灯光、呻吟的空调,苍白的纸张,规规矩矩的电脑屏幕,有气无力、哆哆嗦嗦、不断哀鸣的打印机。可以说,我圆满实现了人们所谓的“在场”和“在当下”。然而,在场,或者是在当下,意味着什么呢?缩回遥望的目光,收起冥想的翅膀。梦想和冥思被人嘲笑被人丢弃的时代。精神,终将被空虚鞭伤。
二
就在刚才,当我完成任务抽身而退、背朝灯光走向夜晚的时候,面对临头而降的那轮月亮,我吃惊了,心里感到某种刺痛。
吃惊和刺痛,是一种心境的客观描述。为了增进理解这两个词汇的共识。你可以这样想象,一个曾经熟稔的朋友,有一天离你远去,多年音讯全无,杳无踪迹,你模糊地知道他悬浮在远方的人海,却已记不起面容,有时候他甚至只作为一个姓名存在于你的脑海。某一个不经意的场合,你们突然重逢。“问况惊初见,询情忆旧容”。在互相凝视、迅速认清对方的瞬间,那些拂过额头的岁月,那些被时光隔离的陌生,怎不让你吃惊。太多的怀想和感慨陡然升起,造就思维的落差,形成一道情感的瀑布,无尽的时空影像刹那凝聚心头,你仿佛立于人生的孤崖畔,脚下惊涛拍岸。说到底,这是一桩心灵事件,在喧嚣而沉闷的世界,这种事件只是偶然发生,顷刻就会烟消云散。
这样的事件,与柴米油盐无关,甚至与悲喜无关。问题是,我太久没有仰望这轮明月了,它就像是失散多年的老朋友,让我感觉它似乎从来就不曾存在,不曾这样皎洁无暇地朝我凝视。现在,它挂在中天,看上去有些孤独。
月光下的城市,安静而辉煌。低头垂视地面的路灯,在楼群间闪烁的五彩霓虹,成了夜晚的主角。它们将夜色切割成一块块朦胧的领地,争抢着各自的势力范围。这些家伙是月光的抢白者,借助人类从煤炭骨髓中提取的能量,肆无忌惮地在街头横冲直撞。对于路灯,我向来怀着爱恨交加的态度,它们在消解黑暗的同时,也扫除了人类的幽思和梦境。很多人正在给它们重新命名——光污染,因为它们足以令天空的飞鸟迷途,折断羽翼。这其实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它们同时还令世人迷途,折断梦境的翅膀。
在如此辉煌的城市中仰望明月,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路灯和霓虹托起的炙热的辉煌,化解了月亮冷静安详的光辉。这是一场无情的放逐。月光是被放逐者,高悬于天空,无法立足于地面。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和一排排的路灯映照成无数个影像,纵横交错地立在墙角或躺在柏油路上,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矮小,有的伟长,随着行进的步伐,它们不断拉长、弯曲、消失。城市的边缘,是寂静流淌着的赣江。在这样的深夜,我没有时间去欣赏满江的月华,去静听江水的涛声,我希望尽快走入梦境的河流。那里,我的肉身才能得以安歇。夜风吹拂,江水浩荡,流波已远。我隐约听到了江水无声而沉雄的奔走之声。
三
江岸边的沿江路上,是一溜整齐而装修时尚的门店,各种各样的歌城、足浴中心、茶座,咖啡厅,挤满了一条街。白天,这里是城里最为热闹繁华的区域之一。从早晨五六点钟开始,汹涌的人流和车流开始登场,一直要持续到夜晚十一二点。城市的喧嚣,还未完全沉淀下来,就被重新掀起。来来去去赶着上班,毫无表情的的人们;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嘻嘻哈哈的中学生;开着三轮车,边走边大声吆喝的小贩;用胳膊肘提着小桶,牵着小孩到江边洗衣洗菜的妇女;手握太极剑,动作悠闲熟练的舞者;被酒精熏得满脸通红,说着醉话,互相搂着肩膀的青年;身材苗条,穿着暴露,浓烈的香水味能将路人熏得晕厥的美女;提着散步机,一边听着京剧,一边迈着方步的老人。偶尔,一辆余土装运车嚣张而沉重的驶过,卷起一路风尘,洒下一些黄土,经太阳一晒,满地灰尘。
可是,这一切,在如此深得透底的深夜,都不见了。那些白天活动着的人们,像剧场屏幕上的影像,随着谢幕而神秘地消失在一片天地的大黑暗中。每天升起的太阳,恰似某种神秘的指令,日复一日地从黑暗深处召集各种梦幻的身影。他们在阳光的光束下走动,奔跑,出声,喧哗,甚至争吵,在事件里出没。整个生活好似一架古老的投影机,有着漫长无尽的胶片,只要胶片不停止转动,银幕上的悲欢离合就永远不会结束。
此时此刻,取代白天喧嚷的,是另一种喧嚣。各式各样的汽车从莫名的方向驶来,在道路两边排成长龙,不时有一些身影在汽车和门厅中钻进钻出,霓虹的灯影映照在他们身上,现出模糊而疲惫的轮廓。从一些包厢的窗口中,传出干涩僵硬的歌声,歌声中不但毫无情感,而且游离在沉重配乐的旋律之外,像是某种干嚎。我经过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在唱郑智化的《水手》:总是莫名其妙到一阵的空虚,总是靠一点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唱歌的是一个女声,嗓音条件并不差,唱功却显得不够,发音也近乎呆板,带着某种地方口音。甜润的嗓音,令人想到麦克风背后红圆的嘴唇,饱满的身体,迷乱的眼神。他们为什么放弃黑暗中的沉眠,委身于一片喧嚣和虚浮的灯下?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沉香的睡眠,需要灵魂的充盈,或者身体的筋疲力尽。
充满着重金属质感的音乐旋律,漂浮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古怪而突兀,模糊而浑浊,令整个夜色失去轻柔。失眠的人们辗转反则于黑暗的屋角,有谁愿意去仰望星空和明月?在人们的心中,天空空无一物,荒凉无比。
四
转过拐角,城市变得突然空旷。这里是一块待拆迁的棚户区。宽阔的道路已经修好,路灯却没有进行大规模地安装。月光下,是一大片被围墙遮掩的破旧厂房。如果是白天,还可以看见到处蔓延的杂草,露在地面的黄土,随意堆放的建筑材料,还有支起的房梁,生锈的废旧钢架,像死去房屋的骷髅。
没有了灯光的统治和干扰,洒满一地的月华,顿时变得清晰明亮起来。
仰头凝视,天空那么深邃,像一片深蓝色的海洋覆盖在头顶的方寸之地,灯光下不可见的星星也露出脸来,在银河两岸相互对视着。一轮明月盘踞中天,明亮如镜,将天空衬托得愈发澄澈。远山的轮廓,城市的侧影,在月光的洗刷下,现出另一番妩媚的面容。行走在清亮的月华里,身体虽然疲惫,内心却豁然明亮。我忽然感觉自己正在被一汪清亮的明眸观照,那是一种有别于自我内视的神性观照,洞彻心肺,直抵深处。碧海青天,明空皓月,原来是一个更遥远、神秘而辽阔的世界,它的名字叫宇宙。
在月光轻柔的牵引下,我的脑海里,轻轻划过一些场景。那些场景遥远如梦。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时的月光也如今夜这般安静地照进心宇。也许是在某个夜晚,我徘徊于在月下的河畔,清风拂动衣襟,令我想起远方的一个人,内心浮起无限温暖和惆怅。又或许是在某一个夏夜,我露宿月下,身外没有一丝灯光,只有月光织成薄薄的轻纱,像一袭蚊帐,笼罩在寂静的天地之间,我躺在竹凉席上,仰望浩瀚星空,倾听一地虫唱,蝙蝠在眼前掠过,梦境徐徐爬上额头。中夜醒来,月光西沉,天地静穆,事物都沉入了梦乡。只有月亮,守候在旁。在我的仰望中,星空在徐徐沉降,即使黑暗与睡眠蒙蔽了耳朵,我仍然能够抵达星月俯视的目光。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明月,被放逐在心灵之外,成为了一个象征符号。直到现在,我才明了,月光,从来就不曾离开。亘古以来,就是如此,它一直和白云、松林、紫袖、红弦、小轩、清风、鸣蝉在一起。只有你看见它时,它才能照亮你。李白在装着美酒的杯子中看见了它,王维在雨后的松林里看到了它,苏轼在赤壁的江水中遇见了它。而我,在城市里与它重逢。
夜更深了,我迅速而曲折地弯过几条街道,抵达家门,轻轻开启钥匙,走进轻柔的梦乡。被月光托起的夜色中,响起微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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