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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来路,去路(修改稿)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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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扭转身,朝我来的那条山道望去,心莫名地搐动了两下。

  这是一条太行山中屡见不鲜的乡村山道,仅比山肚子上被人踩踏出的野径稍宽一点,可走太行山区特有的独牛独驾的笨重铁轮车。站在最高处向下望,路取斜线落下去,起伏不定,左右盘旋,像一条灰色的丝带在风中飘拂。可无论风刮得有多大多猛,都不会将它一风卷去。它上边的一头,被压在有公路通过的山梁上,下边的一头,拴牢在房舍散乱的村头的山脚下。有这条带子的连接,我那小村子便和外面的世界有了各种各样的牵扯,人和被劳役的牲畜等活物,都被它拖来拽去。

  刚有了朦胧意识的时候,我便睁大一双对什么都感新奇却又战战兢兢的眼睛,打量这条从山顶飘下来的灰带子。带子的那头通向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只感到它向前延伸的每一步,都充满诡诈,凶险暗伏。从它的上边跑出去,就会让我失去母亲、奶奶这些大人们的庇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那一次,我却与奶奶踏上这条灰带子,到邻村的二姑家里去。斑驳跳跃的记忆里,是路两侧新奇的山坡风景,花草那么葱茏鲜美,蚂蚱在路面蹦跳,蝴蝶飞来舞去。一只野兔蓦然蹿出,三蹦两跳就没了踪影。使劲捣鼓着两只小脚往前走的奶奶突然站住了,拽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拉到她身后,睁大两眼惊恐地朝路的上方张望。我抱着奶奶的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只苍灰色的“大狗”虎坐在坡顶,一双竖着的眼睛直勾勾地朝我们打量。须臾,“大狗”站起身,慢慢向我们走来。奶奶对我说,你眼好,看看它的尾巴是竖着,还是朝下耷拉着?我告诉奶奶,它的尾巴耷拉着,像把又直又硬的扫帚。奶奶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拽着我扭身就往回走,边走边回头张望,把我的手攥得生疼。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害怕,问奶奶为啥不去二姑家了。奶奶说不去了,回去!返到村口第一户人家时,惊魂甫定的奶奶和这家年龄相仿的“奶奶”说,在坡上遇到了“狼”,吓死人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抽象、具象叠合地知道了“狼”这种东西,知道了它是足以能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灾星。

  这条灰带子曾经像拉开的弓弦一样把我弹射出去。那是因为父亲曾是一个军人,转业到太原钢铁公司设在太谷县的医院工作,并把母亲、我、大妹带去做了吃商品粮的“家属”。可国家在困难时期实行的工作人员大压缩中,不在下放名单上的父亲却执意要求下放回原籍。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父亲所在的原单位取消编制,没下放的人并入百里之外的太原总公司。大饥荒头上,父亲怕我们留在太谷都饿死了,故出此下策。我一家人又被这条灰色带子拽回太行山区的家乡,我由工人子弟变为农民子弟,注定我一生的命运会艰难多舛。

  在村里读完小学,必须通过灰带子的其中一段,到邻村读寄宿制的高小,以后又到十五里外的一个古镇读初中。那时,饥饿是常态,勿论糠菜,不舍瓜果,将肚子填饱是首要大事。于是每个周末从学校回家时,几个同学以比往学校走时快一倍的速度,从这条带子上匆匆赶回,直扑家中。我知道,扳着手指头数日子的母亲,会一如既往在火台后面给我留一碗热饭,好安抚住我消化能力极强的肚子。高小毕业时,六个同村同学中的四个便留在了灰带子的这头,被终年钉死在黄土地里。以后再碰到他们时,看见他们被日头灼黑的脸上,于木讷、迟钝中露出掩盖不住的羞惭。他们与我生分了,简单和我打过招呼后匆匆离开。望着他们尚且年少的背影,我窥见我以后的人生样式,一阵悲凉袭上心头。

  或许就在这个时候,我便在心里埋下叛逆的种子,谋划着有朝一日从这条灰带子上逃逸出去,找到我理想中的世界。可这条灰色带子要拘羁我的欲望非常强烈,初中一毕业,便把我牵扯回村,也像那几个小学同学一样,开始了山旮旯农村的农民生涯。偶然也从灰带子上走出村子,可不是压在嘎吱嘎吱痛苦呻吟的担子下,就是赶着笨重的牛车,铁轮的轴与车架摩擦,发出吱呱吱呱的刺耳噪音。

  这是一个崇尚气力与汗水的地方,不看好谁肚里多装了点墨水。你说你上了中学能说会写,你说你识得简谱会摆弄几样乐器,还会打篮球、乒乓球、羽毛球,可有用吗,能让地里多打出几斤粮食,能给自己换来劳动日工分吗?花里胡哨的本事再多,担不了担子抡不动镢头,就是中看不中吃的怂包软蛋,连土得掉渣的姑娘也不肯多看你一眼。幡然猛醒的我,逼迫自己放下身段,尽快适应村里的水土,通过脱皮掉肉的打磨,使自己转变成气力型、勤劳型的农民,好保住在村里做人的脸面,同时也换来必须仰仗的劳动日工分和相应的利益。

  这时候我只有十六岁,从严格意义上说还是个孩子。可从回村第二天开始,便架起父亲交给我的扁担,投入到生产队劳动队伍中。

  我又与小学、高小的那几个同学厮混在一起。他们因我的加入丢弃了先前的自卑,获得心理平衡,反而有先我入道的优越感,有资格嘲笑我挺不直腰杆挥汗如雨的狼狈相。我咬紧牙关,忍着肩膀疼痛追赶与他们的距离。评工分时,哪怕一天比他们少评五厘,也会让我觉得是一种耻辱。

  但是,要换来村人口里是个“受家”的认可,需要大量透支气力与汗水,历经肩膀从红肿、泛血、结痂,再红肿、泛血、结痂的反复磨炼,最后使肩膀变成铁质般的死皮硬肉方可。身体各部位,都需要经历从疼痛到不疼痛的反复锤锻。于是,经年累月就剩下一个感觉,累。常常不由自主就羡慕那些四条腿的畜生。它们虽是食草的畜类,也是被劳役的对象,却远比我尊贵得多。它们是生产队的宝贝,使役它们的人非但打不得(最少不能打出伤痕来),赶车上坡时还得给它们推坡,下坡时则帮它们戗坡。你不帮也行,可一旦飞了车,轻者摧了牲口的腿,重者滚坡或坠崖,除会被大幅度扣工分外,还极有可能被扣上坏分子的帽子。这些畜生们,不仅农闲时可以一整天一整天歇着,即便农忙时,它们也只在早上与上午出工,下午便可以做一个站着入定或者卧地阖眼边反刍边“参禅悟道”的禅者。而我作为一个高贵的人,却须不分季节一天到晚地挥洒汗水。不由便仰天长叹,咋就没生成一个长着四条腿的畜生,偏偏披了一张人皮?

  除羡慕那些牲口外,就是急切地盼望下雨,而且是那种一下就是好几天的连阴雨。只有在这样天气里,才能得到暂时解脱,心安理得地在大白天睡懒觉。我不起,就不起,玉皇大帝来了也不起。只有这种时候,我父亲才不会像平常那样吼我。他也希望他的儿子有这样的歇息机会。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可身处这北方干旱山区,下雨的天气一年里难得有几次。阵雨是不行的,即便在为避雨而奔跑的路上被浇成了落汤鸡,雨点一住,队长就会狼嚎一样吼叫着催促上工。冬天下了雪是不能睡懒觉的,扫开路也得将猪圈和牲畜圈里的粪担往地里。那年的冬天气候好冷,寒流来袭的早上,猪圈里的猪被冻得吱哇乱叫,蜷曲在树枝上的麻雀因被冻僵“噗噔、噗噔”落地死去。可我在定额趟数驱赶下荷担奔走中,竟然冒出热汗。歇息时一停下来真要命,汗水一落,冷得瑟瑟发抖。不由就放弃歇息,在挑担奔走中让身体升温,将寒冷驱走。我甚至盼望着自己能生点不大不小的病,或者受点不重不轻的伤,好借此机会好好歇息一下疲惫到极点的身体。

  疲劳的是整个村庄,痛苦却是我一个人的。村庄的人们早已认命:活着时吃土地,死后被土地一口吃掉。我不是他们,我不能轻而易举认这个命。最少,我要搏一搏。

  我愈坚定了尽快逃离的心。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的农民。或许,我压根就不该去读书,去认识外面的世界;既然读了书、接触了外面的世界,就不该压在扁担下,拴在牛尾上。我得想我的出路,到我想去的世界,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终于争取到上边分配各村的一个名额,去了公社的磺矿做了下井工。我知道这是慌不择路下的心理倾斜,可我还是不管不顾地奔新目标而去,把自己从种庄稼的地面折腾进公社硫磺厂阎王殿一样的坑道之下。

  头顶一盏电石的矿灯,架着一辆带壳的平车,游走在大山深腹黑暗幽邃的坑道井巷里,我竟然一点也没感到陌生。这是我小时候看《西游记》便熟悉了的环境,就是孙猴子大闹地府的那个幽暗阴森的地方。只是地府里没有两壁疏密不等支撑着的坑木,没有灯光一照就满眼星星眨眼般闪烁的细密煤尘。那帮掘巷挖矿和拉车出矿的伙计们,尽管星期三一过就开始发骚情,荤腥话满口喷,过星期回来疲沓得连眼皮都挑不动,可对矿井里的异常响动却分外敏感。窑龄长的人,能从细微的声响中判断出即将发生的危险,躲开好多不测。但地层下的事,谁也难以百分之百地准确预测出突袭而至的危险。

  多年以后,我特别理解遭遇矿难被封堵在井下那些人的处境。矿井下的三维空间,东西南北和上下的六个面,只有一个面是生路,那就是步井的进出口。塌方、透水、瓦斯爆炸等事故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能使矿工们葬身坑下。磺矿的坑下还多着一种矿难,即矿渣与煤粉接触,会因化学反应发生自燃,使有毒的烟雾迅速装满井巷,也使人在极短的时间里窒息死亡。而硫磺的矿层,就在煤层下面,是采掘坑道的顶板,塌方后必须快速处理掉煤炭,以防发生自燃。矿井下有好多语言禁忌,将塌方、落石称为“落碜”,将被砸受伤叫“让碜蹭了一下”。“碜”者,饭食里偶尔混入的小尘粒是也,说得多么轻巧。可和我一起进矿下井的一个邻村年轻伙伴,就是我眼睁睁看着被落下的“碜”砸残了腰脊,成为永远站不起来的高位截瘫者。我到医院看望他时,已知后果的他失神的眼睛里喷射着绝望的寒光,像狼嚎一样嗷嗷地吼哭。还有一个一直和我相伴上下“水胡同”的伙伴,人敦敦实实,一笑便露两颗耐看的小虎牙。可一次并不太大的塌方,便将他捂在下边。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他刨挖出来时,人已不行了。此后,每当我驾着平车走进那孔步井黑洞洞的窑口时,老感觉我正走入地府之门,心里不由就闪过侵入骨髓的寒意。我没有小时候碰见狼那次大胆了,我害怕这矿井的血盆大口,连骨头渣都不吐便把我吞掉。

  在硫磺厂干了六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我大妹突然出现在磺矿的场院。在一群刚出井脸上都像涂了墨汁的人中,她硬是没辨认出我来,却给我带来一个有人生转折意义的惊喜。

  我终于带着渗入肌髓的煤尘和硫磺味,走出了那座危机四伏的磺矿,做了一名半补贴半挣工分的民办教师。

  我从村子的那条灰带子上走出去,尽管民办教师是临时工一个性质,可毕竟脱离了泥土,是吃文字饭的职业。离开村子时,我窥见那几个小时候的同学,朝我投来嫉妒与沮丧混合的复杂眼光。

  十多年后,靠苦打苦拼被选拔到县报社工作的我,用一辆破卡车拉了妻子、孩子,以及一些生活用品,从家乡的这条灰带子走出去,在县城安了家。我终于挣脱了这条灰色带子对我的绑缚,成功叛逃。再后,家乡这条灰带子尽管拓宽并铺设了水泥,可除了上坟和必须回村的事,我从其上走过的机会越来越少。灰带子再无羁绊我的可能。

  可活见鬼了,一番兜兜转转后,一颗心却不可救药地思念我那山旮旯里的小村子。鼻孔里常常泛上小时候闻惯了的黄土味、青草味、汗腥味、陈年草木腐殖质味、牛粪驴粪和羊屎蛋味。脑子里也常常顽固地充斥着一个词汇:回归!我不知多少次谋划着,退休后便返回村子,弄一小块土地,种些玉米谷物,萝卜青菜,瓜瓜豆豆。于一早一晚间,倒剪了双手,在这条灰带子或支岔的山道上随意溜达。遇见村里的熟人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说天气变化和旱涝收成,唠唠种庄稼过日子的各种事。然后,随意地在坡梁沟壑溜达,或走或坐,或大吼大叫或缄口不语,在悠然自得的状态中,与山野对话,参悟自然之道与人生禅机。

  原来,我的心像中了这条灰带子的魔咒,从未真正地逃离过。或许,这条灰带子就是家乡连接着我身心的脐带,我永远挣不脱同它的血缘牵连。从前的叛逃,不曾后悔;今日的皈依,当是定数。置身在家乡奶香四溢的怀抱里,才能圆满我今生的一个轮回。当年,它对我的确严苛了一点,严苛得近乎冷酷。可这就像一个穷家庭里养成吝啬性格,脾气有点苛刻乖张的娘亲,打打骂骂均属正常,我无法责怪她,更没有理由摒弃她。

  我甚至想起她的许多好来。那经常饿肚子的艰苦,那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不仅打磨了我的筋骨,使我拥有了强健体魄,还使我在不自觉中进行了一场修行。我后来的经历证明,我的修炼卓有成效。我是扁担下压出来的,是山道上走出来的,故能担得起人生中的各种担子,走得了岁月里各种难行的路。我在各个工作岗位上之所以胜任了自己的角色,都得益于在村里劳动三年给我打下的底功。

  可忽然发现,我已回不去家乡了。时代的缘故,村里的人大多移居于县城或更远的城市,包括我小时候那几个同学。村里只剩下一些鳏寡老残和打光棍的人。在村里徜徉,看到的是一处处空荡荡的院落,遍地疯长的荒草,村庄一片死寂。

  我的身后,只有来路,没有了去路。

  可我还是准备好了要回村里去,我要给村庄留住最后一点人气。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心灵有家有根。行与不行,最少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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