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长镜头
2020-09-24叙事散文辛贵强
镜头一:夜色里的呼唤 晚饭后的山村,已是夜幕四垂。村庄四周,朦胧星光下山影幢幢。夜色里,几声猫头鹰的夜唱让人瘆瘆的,越显出山野的阒寂清幽。“回来了没有——”“回来了没有——”一声声对着进出村山道的呼喊,携带着亲人的焦虑,尾音拖得长长的,悠悠
镜头一:夜色里的呼唤
晚饭后的山村,已是夜幕四垂。
村庄四周,朦胧星光下山影幢幢。夜色里,几声猫头鹰的夜唱让人瘆瘆的,越显出山野的阒寂清幽。
“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没有——”
一声声对着进出村山道的呼喊,携带着亲人的焦虑,尾音拖得长长的,悠悠荡荡传向远方。在与一重重山岭沟谷碰撞后,又一波一波反弹回来,形成余音袅袅的立体回音。
这是村里谁家的人出门办事,夜深人静时该回来却没回来,家里人惦记,便来到在村口上方的山坡,朝来去都走的那条路呼喊。他们期待搭黑往回赶的亲人在很远的地方便听到,回一声话过来,好让他们放心。同时也给夜归的人一个胆,驱走夜路独行的孤独与惧怕,感受到家人关怀的温馨 。
在山坡呼喊的人永远不喊出夜归人的名字。这是村里人的一个讲究,说喊出名字会被山里的精怪听了去,轻易便把被泄露了名字那人的魂魄给摄走。
那年我十八岁,去镇上为生产队购买平车的滚轴。已懂得收拾自己形象的我捎带着奢侈了一回,花两角钱理了一次发。不期须排队等候,理完发竟至于搭了黑。在公路还没感觉怎么害怕,可插下通往村里的那段崎岖山路时,耳听黑暗处刷拉一声响,脑袋一下胀得老大,背部也长出了毛。我弯腰捡起两块石头掂在手里,心里谋算着一旦窜出一只狼来,我该先砸它的头,还是它的背?突然间听见山坡下远远传来一声声呼喊,“回来了没有”,“回来了没有”。那是母亲和大妹妹一替一声的呼喊。我的胆子一下就壮了,可着嗓子回应了一声“回来了”,自嘲地笑了笑,把手中的石头抛向了山坡,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向沟底的村子。
镜头二:上梁
村中修房的二蛋家今天上梁。
村里人修房是一辈子的大事,所谓“一年修,十年忧”。好不容易备齐了梁檩木石,也批办好地皮手续,选个吉日,烧香破土,脱皮掉肉地动工修建。原先砌墙用的是土坯,邀几个壮实汉子来,就地挖坑取土,一个长方形木框放在光面的石板上,几鍁半湿不干的黄土砍进去,石杵咚咚咚砸过两遍,后脚跟将木框向后一磕,木框活扣开启,一块土坯就成了。双手端起来,一层层竖立着垛起,晾晒干了,就可以上墙了。轮到二蛋修房不用土坯了,除了石头安根基外,是地道的青砖瓦舍(后来又进化为不要一根梁檩的水泥预制结构了,只是二蛋家的房子修早了)。
一大早,左邻右居的男人们就来询问,需不需要贴工。一些女人也自带切菜刀、擀面杖什么的前来招呼锅灶。
修房盖屋,上梁是大事,需要的人手多。村里习惯,邻居修房盖屋或者红白事,都要互相串忙的。修房的匠人和一些重要活计是预约的,至于贴小工做搬砖、和泥、挑水等粗活,不用找便会不请自到。这对大家是公平的,因为轮到谁家都是这么做。但又不计较那么真,因为不会你半斤我八两刚好那么巧。宽厚纳憨,是村人的本分。
上梁的吉时在傍近中午,鞭炮噼里啪啦炸出一地红色纸屑,硝烟浓浓地弥漫开来。女人们将一爿红布破成若干绺,一人递给一绺,系在手指间,图个吉利。一群壮汉在匠人指挥下,嗬哟叫劲,又抬又抗,绳吊棍顶,依次将退了皮白亮亮的大梁、二梁,分别送上新砌起的墙头,由匠人师傅固定牢稳。粘泥带水的二旦手里拿着烟,挨住人头散发,每人面前只点一下头。村人讲究实在,从来不说“谢谢”二字,可那一脸诚实的憨笑里,什么都有了。
二旦上梁我刚好在家,二狗分配我的任务是用红纸写“上梁大吉”、“安窗大吉”的帖子,以及谢神的灵位牌子。这对我来说熟门熟路,太照顾我了。我当民办教师那几年,就一直给村人写过年的对联。毛笔纸张弄现成,一挥而就。贴了红帖子的房框里,喜气洋洋。
修房上梁的中午,主人是必须炸黏米面豆馅的油糕的,匠人师傅、贴工串忙的男女都配了汤吃。二旦媳妇则扭打扭打一趟,扭打扭打一趟,挨住左右邻居去送。这也是村里人的一个风俗,谁家下油锅炸油糕,都要十个八个互相送。于是一家飘油香,家家吃油糕;一家有喜事,户户喜洋洋。
镜头三:蛮牛媳妇的谷苗
农家少闲月,逢春人倍忙。先是整地施底肥,后是掐着节令穴种玉米,耧播谷子。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布谷鸟一声声在头顶催。“芒种不种,抢种十天”,再迟的话,节令不等人,大庄稼就不赶趟了,只能种些豆豆棵棵菜缨子了。
大田下种完毕,眼看着小苗就绿汪汪窜起来,就轮住间苗除草了。
憨憨实实的蛮牛媳妇孑然一身来到谷子地头,一看傻眼了。满地谷苗倒是出得全,长得也旺,就是太稠了,挨挨挤挤,密密匝匝,每一垄都像五六个人一排列成的士兵纵队,一眼望不到头。全苗满垄是好事,可谷苗只需三指宽留一棵苗,是熬时费工的精细活,这间苗要间到哪年哪月?
耧播谷子是技术活,一般是请人来掌耧。太行干旱山区十年九旱,蛮牛媳妇生怕捉不住苗,便一再叮嘱掌耧人播稠点。村人说,宁愿挠头皮,不愿拍屁股。啥意思呢,就是说宁愿花时间费气力挠着头皮发愁去间苗,也不愿一看缺苗断垄急得拍屁股。蛮牛媳妇当然也是这番心思。可苗捉住了,蛮牛媳妇又扎实犯起愁来。
这些年,一下完种,村里的男人就搭伙或跑单帮跑到外边去乱活钱,地里间苗锄地的细碎活就全扔给了女人。可走得近的,还是会搭个黑回来,夜里和媳妇做了两口子该做的腻歪事,再起个大早帮媳妇做点地里活,女人就像打足了气的皮球,活蹦乱跳浑身都是劲。可蛮牛倒好,跟着外村人一蹶子尥到了佳木斯,千乡万里的,估计不到年底回不来。久不见男人,女人像庄稼地里缺了雨的苗,少魂无魄,身体发蔫。形影相吊的蛮牛媳妇蹲在地里,间一会苗发一阵愁,眼泪不知不觉就顺着腮帮子往下流。
忽然村口路上来了两个女人。蛮牛媳妇抬头望去,一个是大姑姐,一个是小姑子。俩人进到地里,对蛮牛媳妇说了几句安慰话,便挨住垄沟蹲下去间起苗来。蛮牛媳妇说你们的苗也得间了。那两个说不急,咱们合到一块间,间了一家间一家,人多好做活,人少好吃馍嘛。第二天又来了两个邻家的女人,说互相换工做活,在一起做活不灰。
这办法很快在村里流行起来,活像解放初的互助组。或以亲戚为骨架,或以邻居为连接点,女人们对味的聚集在一起做地里活,做了这家的再做那家的,互相以晌计算,换工补工。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落得说说道道嘻嘻哈哈不寂寞,不知不觉间就把活儿都做了。蛮牛媳妇地里的活当然不再发愁,她只需要一家一家的去把工补回去。
再后来,头脑精明起来的村里人,两眼盯着市场,手里拿着算盘,安排一年的田事。谷子误工多产量低,种多了不划算,就少种点够吃为止,田里多种了玉米和小麦。又算账种小麦不如都种玉米划算,反正卖了玉米不愁买到面吃,于是大田里基本都种了玉米。玉米从种到管,相对要简单得多,加上秸秆、茬子就地掩埋烂了当粪,种的是用工少产量还高的“懒汉地”,女人们就更省力了。
蛮牛媳妇随着村里的大流走,可无人时她还是郁郁寡欢。她嘴上不说,可心里按捺不住地想男人。女人想男人不光为了让帮着干地里活。她也是块地,也是地里的苗,隔三差五需要男人浇浇水打理打理。
镜头四:半个城里人
大糊涂家今天搬家。大糊涂要搬家去的地方是县城。
一大早,大糊涂一家便忙活开了。什么要搬走,什么不搬走,得有个准备。要搬走的零七八碎的东西,或装箱或填袋子里,分门别类都收拾在一块,免得到地方了找啥找不着啥。
车是城里的亲戚帮忙找的,说好上午早一点来,所以得早做准备。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要搬的。桌椅板凳都是几辈子传下来的老古董,床也是自己请木匠做的过时货,只有一个结实的好处。既然在县城买了房,去家具城新买一套才相配。头前已经去问过价了,一般档次的家具和床,几千元足够了。再说村里的家不是不要了,地还要种,春种秋收夏锄刨,人还会不间断地回来,白天吃饭夜间睡觉,还得有一套行头才行。大糊涂清楚,尽管自己一家就要到城里去活人,可说到底,只是半个城里人,根还在村里。
大糊涂其实一点也不糊涂。可能刚生下来爹娘看见面憨一些,便叫响了“糊涂”这个小名。后有了弟弟,爹娘又大糊涂、小糊涂地叫。村里人也都叫顺了口,便一直叫到了现在,除非选民什么的才偶尔用一下大号。大糊涂二十出头就跟人在外边干包揽的工程活,后来杀出去自立门户当工头干包工,再后来又开了一家私人煤场,从煤矿倒腾出煤炭,卖给河南来的运煤车,从中赚取差价。等政策紧上来,取缔黑煤窑和私人煤场,自己也小富了。他将爷爷手修的土坯房拆了,修起村里首家的预制结构新房。正美滋滋地准备过几天消停日子,可撤并学校村里的小学一下没了,好多人家不愿意孩子每天跑老远的路去邻村上学,也为孩子能享受好的教学着想,便在县城租房或买房,陆陆续续走了好多户人家。当然,村里的地还种着,忙时回来,忙罢回城里,魂一半扯在城里的孩子身上,一半拴在村里的土地上。大糊涂既然不笨,当然也考虑到孙子也会有上学的那一天,于是趁现在能跑能跳,便早做打算,在县城买了房。
村里的人按惯例都来帮忙,汽车一来便七手八脚地帮着把东西都装了车,有几个年轻人还跟车去,到县城好帮着再把东西给卸下来。
汽车发动了,邻居们点头摆手,送大糊涂一家启程,脸上都有点凄楚。这几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空房却越来越多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可也说不上是坏事,世事无常,该怎样就怎样。村里人的心扒拉得开,知道出去有出去的好,留下有留下的自在,人不会把世间的好处都占了去。
送行的人中,还有人盘算着到城里去买房,也计划着去做几天半个城里人。
镜头五:让饭
久在县城,杂务缠身的缘故,很久难得回村一次。清明上坟是必须回去的。因携大带小一家都回去,便赶了个早,上午十点多就回到了村里。
既然回来了,就免不了到各家走走看看。每到一家,竟至于贵客一样尊贵,男的必递烟,女的则奉茶,看着脸端详一阵,胖了瘦了评论半天。然后就感叹日月穿梭,眨眼间老之将至。接着就乱活着捅火造炊,留我吃饭。好不容易推了小时候的玩伴张三,来到发小李四家里,又是一番连拖带拽的推让,好像非吃了他们家的饭,才对得起小时候玩土滚泥、揪鸡抓蛋那段无忌年华。终于推不过,就在一发小家用过了饭,还满满碰了两大杯“杏花村”。
饭后告辞出来,抬脚就转到了本家大哥的小院。
大哥的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外地就业安家,大儿子又另住一处,小院两个屋子只有老两口住着。却收拾得清爽利落,墙头上还养着红艳的淡雅的花草。
大哥看见我还是那么憨厚地笑,弟兄俩只简单一句“回来了”的一问一答,情意已然沟通。大嫂一如既往,风风火火往家里让。进去刚坐稳当,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一碗堆得小山一般热腾腾的饭便横亘在了面前。我赶忙解释吃过了,大嫂便拿眼剜我:“吃你的吧,你大嫂的饭里没放毒药!”我只得一再解释真的吃过了,是在谁谁谁家吃的,还喝了酒,你兄弟的饭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嫂就火了,眼像鞭子一样朝我身上一抽,高门大嗓道:“老驴不吃草,只是肚里饱!再吃你大哥的饭,还不撑死你?”
挨骂活该,谁让我没长一个牛肚子。 可牛肚子也能练出来吧,于是让大嫂再拿一只碗来,象征性地从满碗里拨了一些,拼着胃肠受些罪也往里填。大嫂脸色就有了笑意,又骂了一声“犯贱”。犯错一样的我只管埋头对付那少半碗的饭,感觉滋味很特别,吃得心里有点发烫。
烧了纸当天下午就返回县城来。乘车沿铺设了水泥连连上坡的路离开,一直从车窗望着与我有着脐带连接关系的小村子。
这个叫着我乳名的村子,有着与爹娘一样感觉,和爹娘一样亲。
耳畔又传来夜色下那一声声呼唤:
“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没有——” [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1-12-19 16: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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