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幸福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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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幸福
文/李新文
还是大年初三,阳光的味道和鸟儿的叫声在空中浮动。坐在院子里,我同娘说着话,抬头望一眼附近在建的高楼,正伸长了耳朵偷听。这模样,就像雨后的春笋在偷听春天的事情。爹佝偻着背从高楼下拣来一抱柴火,院子里一放说,没其他的事,就去看戏了。在我们那儿,不管花鼓戏,还是京剧,通通叫戏。我把嘴巴一努问,哪里看戏?娘慢悠悠的说了三个字:汴河街。我又问,走路还是搭车?没想,爹掏出个蓝本本朝我一晃说,有了这个,还用走路么?看得出,他有几分惬意和满足。对,是老年乘车证,起码市内搭车不用花钱。我不再说话,爹哼着一溜小曲儿上路了。
汴河街,站在范仲淹说的岳阳楼旁。紧靠洞庭湖,东边是一排仿古建筑,粉墙灰瓦的样子,很好看。南面挨着闹市,时尚的气息与古色古香成了比照。临行前,娘备了些好吃的,爹却只抓了把瓜子。他说,街上啥都有买。
爹是个老戏迷。
20年前,咱中门李谁也没听说过,加之交通闭塞,讯息不灵,纯属老山旯旮里的屋场。横看竖看,它的扉页上写着贫困、落后、原始几个黑色词眼。那时候,我们一家蜗在三间泥皮瓦屋里,整个房间,除了床铺大柜、锅盆缸灶以及几只不太亮的电灯外,连个黑白电视机也没有。为填饱肚子,爹娘恨不得用竹篙把太阳撑住,拼命在地里刨食。那贴着大地耕种的情状,一如爬在树根上觅食的壁虎。很多时候,我看见爹用箩筐挑着谷子或红薯什么的,从很远的田地里回来,累得一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那样子,让人一下想到河床上拉纤的纤夫,并感觉得到他身上的骨头在响。我知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牙齿咬着,眼睛鼓着,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突起。尽管这样,暮色还是走在他的前头。有时我又想,这样的日子哪天是个头呢?甚至怀疑爹的脊背就是让这繁重的日子给压弯的。但即便这样,也没防碍他看戏的兴致。一到年节,只要哪个地方唱戏,不管多远,准会跑过去一饱眼福,高兴的劲儿,不消言说。尤其夏夜纳凉或树荫里歇息,总跟几个汉子坐在一块把戏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射。兴趣来了,还用破嗓子唱几句,弄得一个地坪或一团树荫里全是难听的声音,以至于娘说他们是一群疯子。
我不知啥叫戏,更不晓得戏里的事情。只知戏子的脸上涂得花花绿绿,水袖儿一甩一甩,唱腔儿拉得很长。不过,倒从爹那里听来一些戏名,比如《杨四郎探母》《平贵会窑》《辕门斩子》《大破天门阵》什么的一大串。爹说这些名字时,眼睛里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可在我娘看来,纯属不务正业,弄不好还会骂两句。
中门李离城40华里,上一趟街很不容易。那年夏天,爹同我大清早去南正街卖辣椒,一路爬坡上岭,累得骨头快要散架。好在辣椒新鲜不一会卖了个精光,可打回转路过竹荫街的北湘苑时,爹的脚突然黏着不动了。一看,报幕牌上写着《醉打金枝》的字样。我说,回去吧,娘在等嘞。爹挪了两步,又不动了,连地上的影子也迟疑不定。看得出,他发了戏瘾,说不定心里有一万只虫子在拱,比酒虫子还厉害。我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回来时已是上半昼,爹一个劲的往前冲,还嫌我慢了。一想,肯定是怕我娘骂。果然,刚进地坪便被娘狠狠骂了一顿,连阳光见了也招架不住。爹望了望我,做了个鬼脸。
那时的中门李,到处弥漫着禾稼的气息以及牛粪鸡粪狗粪的味道。当然,也有鸟语花香。人们在这样的版图里耕耘种作,用脚步、汗水、阳光和风雨涂抹着一个个日子的颜色,以至于我认定我的将来逃不过泥水的浸泡,太阳的烘烤和无始无终的种作。这样的想法不止我一个,还有很多人。可谁也不曾想,20年后的今天,竟蒙太奇似的换了镜头——几乎一夜之间拉通了巴陵东路,仿佛成了个石破天惊的神话。村子北面沉睡了千年的山峦被夷为平地,露出或黄或红的土坷垃,在阳光里吐着气儿。不用说,这是岁月散发出的气息,仿佛另一种形式的家谱。那些长年趴在泥土里的根系也改变了生长的方向。要不,被请到道路两侧作了风景;要不,被移到花带里延续着季节的梦想。这种改变,是树木花草没想到的,它们先前总是寂寞的长,寂寞的谢,有如梦断廊桥那般的寂寞。现在,当作一道景致被人传阅,像一首发表在春风里的诗,融为一种城市的生命。树挪死,人挪活,我看未必。大马路竣工的那天早上,我看见爹挑着满满一担菜去了八字门蔬菜市场,一阵工夫便打了回转。进门的第一句话是,路好走多了,快多了,挑一担东西在路上走,像在修行。修行在我们那里即悠哉悠哉、不慌不忙。看来,他对这路很满意,慢悠悠的踏过去,又慢悠悠的踏过来,把时间和心情都放慢了,没了先前的急迫与匆忙。
要说,村庄由表及里的变化,也在上演一场大戏。无疑,时代充当了主角。我爹,还有不少村人都是亲历者和参与者。一转眼,高铁站起来了。广场内,人来人往,各种车辆交织成时尚的节律。我娘说,一到晚上,附近的村民三三两两去看热闹。尤其路灯一亮,把远近的树木、房子照得通亮,人在广场里游动,仿若浮在梦里。便想,劳作了一辈子的庄稼人,得了前所未有的清闲,仿佛不是先前的那些人了。平日里我很少回来,干着与农业无关的事情。有次回家小住,饭后同爹去东站溜达,老远看见动车一晃而过,快得像一阵风。爹惊讶得张开嘴巴,老半天才说一句话:咯才快嘞!那一刻,我看出了他的心思,无非想尝一下坐动车的滋味。下意识觉得他亏欠自己太多,活到70多岁,绝大部分时间靠两只脚走路。也猜测得出,他只想在有生之年去看一下外面的世界。第二天一早,买了两张去长沙的高铁票,一小时后又返回来。爹说,太快了,太快了,一个屁久就到了长沙,坐在车上跟屋里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忍不住发笑,笑他少见多怪。转而一想,又觉得他说了真话。事物在变,你能说不同时间踏入一条河还是一样的吗?
不出几年,我的村庄只剩下十分之一,许多田地、房屋、山林、树木被大开发的路径所覆盖。远远看来,像只泊在大河岸边的孤舟,或许,这样的孤舟必然在时间里消失,被一种新的生命取代,这是一个时代的大势。如今,不少熟知的山名坡名桥名被制成标牌挂在道路两侧的电杆树上,成为一种乡愁或一种怀念与牵挂。然而,就我爹来说,更多的却是喜悦。一眼望去,周边长出了一座座高大的房子,像密集着的春笋。小区内,有电梯房,有复式楼,还有设计新潮的别墅。这些物象,将我的故乡打理得很有色彩。爹在高楼之间溜达,这里看看,那儿瞄瞄,兴奋得像个孩子。显然,那兴奋里隐含了多年的期盼。好在老屋以及屋前的那块垅田仍趴在天空下,才不至于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只是,如今不种谷子了。种啥?种瓜菜。一有空,爹佝偻着背在地里忙活,锄锄地,浇浇水,施一下肥。阳光、菜地和爹,成了故乡的代名词。瓜菜长得劲头很足,吃不完的,拿到街上卖,换几个零花钱。自然,也送我一些,吃着鲜嫩的菜蔬,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先前的时光。据说时光有两个指向,一头通往过去,一头指向现在与将来。我不知将来会怎样?平心而论,眼下的故乡较之先前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比如村庄里不少人住进了高楼,开起了小汽车。我也在此买了一套安置房,一到周末前来度假,得了不少自在。用爹的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他除了种菜,仍改不掉那化入骨血的戏瘾。
站在“年”的气味里,透过阳光,似乎看见爹坐在汴河街的岳舞台前,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曲调儿痴痴入迷的样子。那味儿,不可名状,只能用幸福的指数来解释,以至于我在宣纸上写下“汴河街前听大戏,观音阁里喝新茶。”也许,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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