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问候朋友们好。《往事回音》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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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煤都的小日子
透透/文
事实上,有的地方你离开之后就了无牵挂,而有的地方,你即便离开很久了,却仍然离不开,那里许多的人和事始终连着你的生活,那地方始终与你相关,比如合山——离开已经二十年,这二十年,我就因人情往来或探亲访友常回合山去,亲戚一个电话,或者朋友一声招呼,指不定哪个周末哪个节假日,我便又站在合山的街头了。
合山是座小城,也曾经是广西的大煤都、光热之城,现在却列在国家能源枯竭城市的花名册里。从煤海沸腾、矿井如织,到一条接一条井龙关闭,后来又默默转身,她的变化,她的不同,于我来说是那么地不经意,一切都在熟视之中,一切又与原来大不一样。每次回去,山还是那座山,大院还是那个大院,东矿一直在合岭之东,去里兰仍旧要下那个斜坡,横过那条窄窄的旧铁路。可每次回去,又发现这些地方有许多东西不见了,许多东西又不断地冒出来。但不管时空怎样改变了这座小城,我在这里生活的那六年时光,始终留在记忆里,那些平凡的小日子,始终带着这个地方特有的烟火气息,给我温暖。
我是1990年底从三江调到合山工作的。那年,我23岁,刚结婚不久,爱人在合山市铁合金厂工作,调动的理由是解决两地分居问题,组织最终把我安排在了市科委下属的科技情报研究所。那时的合山,是名符其实的煤城,有东矿、柳矿、里兰矿、溯河矿等几大国营大矿井,周边还有无数的小煤窑。从这些矿井源源不断涌出的煤炭,犹若千万只马匹,拉着火力发电和运输业向前狂奔,地方政府的工作和经济发展的目的也是服务矿区。是的,这里的一切仿佛都与煤有关,从来到合山的那一天起,我的生活便被浓重的煤炭气息包裹,煤的味道,煤的灰尘,煤的颜色,煤的热和暖,煤无处不在。
刚到合山时,单位没有空余的住房安排给我,我和爱人住在铁合金厂的宿舍里。这是他与工友合住的套房,一人一间,厨卫齐全,对于刚刚毕业工作两个年头的我们来说,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开心而知足。只是我来后,工友感觉不便,就常回父母家住去了。
铁合金厂在溯河矿区的旁边,宿舍离厂区也不远,在一个斜坡上,坡底路口是汽车站,每天早早就传来班车启程时短促而清脆的喇叭声。去电厂的那条狭窄公路从宿舍旁边经过,往来的运煤车辆很多,每过一辆,路面厚厚的浮尘就滚滚而飞,然后飘向两边的楼房和树木,一层又一层地裹在上面,久而久之,它们的颜色便和路面一样,黑褐,污秽,只有等到下大雨时,这些尘垢才被冲刷走,露出它们本来的面容。可天一晴,煤尘便又随着车轮扬了起来,它们在车速刮起的风中,四处奔逃,像无数慌乱的细手,每次路过,便密密麻麻拽着我的衣服、扯着我的头发、缠着我的面颊不放,任由我紧捂口鼻、掩面而行,甚至憋的满脸通红,都无济于事,每次灰头土脸地回到家,跟个难民似的,沮丧的感觉,像个影子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然而,尽管这里环境脏乱,空气污浊,但在这条路的边上,我却常常看见一群等待运煤车辆经过、抢干装卸活的女人。她们或站着,或蹲着,或坐着,头上罩着一顶发黑的草帽,脸庞的颜色与帽檐落下的阴影混沌一片,里面有日晒的红黑,有煤尘的灰蒙,也有对生活期待的丝丝光亮。她们每人一把铁铲,或撑或扛或垫坐,每把铲沿都被磨得森白铮亮,闪着黑光,我不知道那是因为铲了多少煤炭而聚敛的光芒和能量,但每当看见她们总是伸长脖子,巴望着运煤车辆的经过时,却能感受那把铲子传递来的那种生存的力和劲,那种活着的热度和希冀。
因为铁合金厂的宿舍紧靠溯河矿生活区,我们平时买的是矿区小菜市的菜,喝的是矿区供的水。日子简朴,我对市场的菜类并不在意,倒是对龙头出来的水深感不安。每次下大雨涨洪水时,自来水接到瓦缸里,都黄得看不见底,一把明矾撒下去,搅拌,絮凝,沉淀,可等了半天,仍然不见澄清。有一次,我舀了水来煮面,结果两个人吃后又拉又吐,于是,那段时间我们只好常常回爱人他兄嫂那儿蹭饭,他们住在岭南市区这边,由市水厂供水,水才没有这样的问题。
当时对矿区吃水的担心,还有另一个原因。记得好多次走在街上,都看见有人讲话或咧嘴笑时,露出一口灰黄色的牙齿,牙质像涂了一层灰釉,有的还变成了凹坑状,看上去怪怪的样子。我以前没见过,也不明就里,问了才知道是煤矿地区水质含氟高,处理不好的水吃久了,就成了这样的氟斑牙。明白了这个原因,每次我在镜子前面停下来,总要特别地看一下牙齿有没有变色,有没有变形。隐忧如蔓,长成一种心理强迫症,从此,镜子与牙之间打了个死结。
就这样在合金厂宿舍住了近半年,后来我们的一位老职工自动放弃了原来分给他的住房,单位便把那套二室一厅、50多平米的房子和一间配套的杂物房安排给了我(至此,才算真正地安下家来)。这栋楼房在政府大院里最靠南边的位置,紧挨着大院的围墙。那时除了东面的市党委办公楼,楼房周围再没有其他近靠的建筑物,西侧最近的市委党校,也要出了大院那个小门,再拐过半山那个小弯才到。所以,我住的虽然是一楼,但视野仍然很好,站在阳台上,人民公园正在修建的亭台,里兰矿区那些高低错落的楼房,游龙一样时隐时现的红水河,以及模糊在天边的凹凸起伏的山峦,都落在视线里。而围墙外面,是一大片开阔地,一直延伸到红水河边。家里人告诉我,这里地底下是里兰矿的大矿井,不远处那座黑乎乎的山头,是采煤时掘出来的煤矸石,井口就在它的后面。但不知这片地面土地划属哪个村子,一直都没有村民来耕种,大院的职工便陆续去垦地种菜。现在,除了那个乱七八糟凸起许多巨石的斜坡,和距离大院太远不方便耕种的地方还荒着,其他全成了一个个菜园子。
这些菜园四季葱郁,常年青翠,田园绿风直抵窗沿,给人一种难得的清新感,太阳下的那一片油光亮色,也让我时常忘了那些从矿区煤场从火电厂烟囱飞来、游魂般飘在小城上空的浮尘。在这片绿色里,我还常常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家嫂。她那张大菜园离大院只有两三百米,因为熟悉,一眼望去,就能分辨出来。从春到冬,嫂子在地里种上各种蔬菜和杂粮。油麻菜、空心菜、卷筒青,瓜豆、辣椒、茄子,红薯、玉米、葱蒜芹,它们在不同的季节里,开各色的花朵,结不同的瓜果,或者满满当当地绿。在这个园子里,豆角喜欢编一头的细长辫子,玉米棒子的马尾总是扎得高高的;茄子开小紫花时,暗香盈盈,而丝瓜滕蔓间的那些黄色花朵,会不断地招来许多小蜂嗡嗡地飞舞。下班后,或者每到周末,嫂子就在其间忙碌,浇水,施肥,锄草,上班没空时,则由跟随哥嫂生活的公公打理。一年四季,嫂子的菜地里总是有做不完的活,吃不完的菜。
嫂子人实诚勤快,也特别能吃苦,她原本是名井下女工,中学毕业后,就进东矿下了好多年井,每天在几百米深的窄逼巷道里,带着头灯,曲着身子,一锹一锹地挖五煤(注:“五”为煤号),再一斗一斗地往外送,然后拿着微薄的工资,支持家用,直到结婚生孩,嫂子才从东矿调到了市里的百货公司,后来,她又自学了财会,改了行。我从未下过矿井,不知道在氧气那么稀薄的地下,一个女子如何承受如此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也无法想象在那漆黑无边的深井里,一个女子如何克服内心的恐惧。当我知道嫂子这些过往,再问起她在井下的情形时,她已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吃过的那些苦,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杯清茶。可我却发觉,嫂子那段青春时光虽然被深井的煤炭涂得黑黝黝的,但她那双曾经穿透黑暗的安静的眼神,总给身边的人递来暖意和光亮,那双因握煤锹而变得粗糙的手掌,总给艰苦的生活送去一股柔韧之力,让人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嫂子的感染,除了也开荒种菜,还和她一样,烧起了蜂窝煤。嫂子说,在合山,就是煤最便宜了,你不烧煤怎么行呀,两、三个煤球,可以烧好一顿饭,还足够你烧一家人用的热水啦,烧煤吧,不会?我教你!话说得风风火火、稳稳妥妥的。
是啊,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比蜂窝煤更节约开支的燃料了。当时,单位每套住宅的厨房都建有蜂窝煤灶炉,我们只要去煤场买煤回来就行了。可我从小在山里长大,只晓得如何烧柴,对烧煤却一窍不通。点火,鼓风,添加煤球,关炉,这些都与烧柴不同。柴是急性子,一点就着,然后轰轰烈烈地燃烧,大红火苗也窜得高高的,畅快淋漓之后,一堂灰烬仍散发着好闻的草木醇香的味道。而煤则相反,是慢性子,生炉时需要一些助燃,之后煤球才渐渐由乌黑变为橙红,火才一点点地旺起来。开始,不懂如何烧煤的我,常常搞得满屋子黑麻麻的粉煤灰,全身也卤得跟刚从井下上来的矿工似的。更糟糕的是,我对煤烟的刺激特别敏感,经常被烟气浓重的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呛得咳嗽不止,如果通风不好、一氧化碳散不开时,头还晕乎乎的,所以,我每次做饭都使劲憋着气,大有快要窒息而死的感觉。但煤球持久耐烧,热量充足,所以,不管怎么难受,我还是坚持烧了好几年,尤其冬季,一大早起来,就燃好两个蜂窝煤,再往炉灶架上一口大锑锅,这样,整天就会有用不完的热水,而小城的日子也因此泡得暖暖的。
暖暖的日子过得很慢,也很快。下班后的许多闲暇时光,我喜欢一个人傻傻地坐在阳台上打望,目光沿着那些开阔的菜园子一路游过去,漫无目的,却又有些执着,无知不觉中,那些远近相安的事物便落在了心底里。
比如那条红水河,我看见它从上游奔涌而来,在小城的边上打了几个弯,再激流而下,河水因河床落差而跃起朵朵浪花,也因河道曲折而发出声声哗响。当南方的春雨被风一阵阵吹来,红水河两岸的草木就不知疲倦地开绿了,苦艾,野菊,车前子,鱼腥草,墨斗菜,它们一丛丛地从披着一层厚厚煤粉的泥土中冒出来,浅黄的芽尖,挂着微凉的水雾,泛青的气息,鼓荡在迷蒙的河面上,慢慢地,河水一天天地高涨起来,我知道,这便是煤城的春天来了。而春天里的那条通往火电厂的铁路,总是显得特别的清晰。这是条运煤专线,因了煤,那一排排枕木,那两条长长的铁轨,总是黑了又黑。在这条黑线上,我虽记不清每天有多少趟黑皮火车驶过,但对那铁轨的轰隆声、汽笛的吼叫声却稔熟于心,它们在无数个夜里穿过我的梦境,也在不经意间带走小城的光荫,之后下落不明,不知所终。突然有一天,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发现窗外的一切已穿越了多年时空,再也不是我原来傻傻打望的样子。
一个个矿井关闭了,一辆辆煤车没影了,一群群抢装卸活的女人散去了,还有那一张张菜园子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洁的八二路,崭新的体育馆,还有房地产开发的一栋栋住宅楼,就连原来荆棘丛生的红水河边,也修了江滨路,建成了公园,且因下游兴建水电站,流过煤城的红水河不再湍急,那截平静如镜的河段,现在是小城人的天然浴场。而那辆不知奔跑了多少日月的绿皮火车,已停在合岭之东,成了公园的展品,成了旅游的餐馆,成了一个时代特有的符号标识,成了一条人们追忆煤矿生活的捷径。
或许,不变的只有里兰那座煤矸石山?它仍在原来的位置,后面的那口矿井停采后,它也不再升高。哦,不,那座煤矸石山也变了,变成了国家矿山公园。一个春日,我爬到了山顶上,这里安静如斯,并无人至,风若有若无,阳光也淡淡的。那幅长长的浮雕墙,记录着百年煤都的采矿历史,历史厚重,在此沉默。那座以巨型煤块和矿斗车构筑的纪念碑,则屹立在山顶的中心位置,光热尽献之后,丰碑肃穆。碑的前面,是一付用矿井铰车轮子摆设在草地上的眼镜造型,仿佛在时光深处,总有一双智者的眼,在洞察生活,在关注命运。当我站在这里,目光透过这付“时光之镜”回望,我在煤城生活的那些日子,竟清晰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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