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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非虚构《茉莉》

2022-01-16经典散文
[db:简介]


茉莉


  1.
  过了很多年我才发现她的美:眉如春山,眼如秋波,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
  她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脑海,慢慢被时光覆盖,如同玻璃之下的老相片,蒙上灰尘,渐被遗忘。
  很多年没有她的消息了,没想到她还会回来。那些没讲完的故事以及悬而未决的疑问,至此终于有了一个仓促的收尾。我终于知道,那天过后她去了哪里,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回不去了,谁也改变不了谁的去路。
  那天她回头看我一眼,消失在漫天的大雪中,只有一句话被呼啸的风撕成碎片:“好好念书,挣了钱把我的新衣服买光……”一枚凄然的笑被冻结,从此,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2.
  我先告诉你,她叫茉莉,是我的青梅竹马。
  还是从她的身世说起吧。
  1988年,高大帅气的拴牢经媒人撮合,和外地的桃枝结为伉俪。婚后两人如胶似漆。拴牢扛锄头去麦地除草,他前脚刚走,桃枝就提着铝水壶跟上了。她在后面不作声,因为她清楚丈夫不舍得让她下地。果然,拴牢拐弯时看见了她,马上装出嗔怒的样子赶她走。桃枝撒娇,他也只好答应了。两人并排走起来,路过放羊的老光棍,引来他一阵酸溜溜的情歌:“妹妹你慢慢走,哥哥我跟在后头,妹妹你回回头……”妹妹拍了一下领头羊:“去你的。”羊群就疯也似的跑起来。拴牢和桃枝笑得几乎蹲地……毫无疑问他们太过恩爱,太惹人妒忌。
  茉莉就在这一年冬天出生了。
  这年冬天拴牢的爹被查出来癌症晚期,尽管他有四儿一女,但是他们都是种地的,根本拿不出几个钱,何况还有子女要养活。老四拴城见邻村正在修铁路,就动了歪心思,晚上和老三拴牢商量去顺手牵羊。他们屡屡得手。别以为老天爷发了慈悲,其实不是,他只是为了捧高之后来一个猛摔,给你个措手不及。最后一次他们偷了一车电线,成捆子的,可以卖好几千。他们被当场抓获,接着就是判刑,老四年轻,还没有娶媳妇,老三一个人揽了大部分罪责,包括偷割电缆、偷拆高压线支架……
  没多久拴牢的爹含恨而终,两眼久久不闭,只因两个儿子不在身边。打击来得太突然,原本的恩爱夫妻被生生拆散,桃枝无法接受。漫长的等待开始了,她以为自己能熬到丈夫出狱,但是很快就有人来撺掇她改嫁。他们没有领结婚证,说到底,聚散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爱是伟大的,爱情却很脆弱,一有风吹草动,它就会生发变化。过了几个月,茉莉勉强断奶,桃枝终于狠下心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年多以后我出生了,茉莉也在奶奶的抚养下,长成了可以满街奔跑的小女孩。按理说我应该叫她一声姐姐,但是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些年月里,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奶奶爱翻老皇历,常说:“论辈分茉莉还得叫你一声叔呢。”所以我们长到了一定年龄,就对立起来,一个想当姐,一个想当叔,互不相让。斗嘴斗急了就动手,吃亏的自然是她,她的辫子那么长。
  当然,这不影响我们的友情。那时候的村子简直是我们的天下,我们各自装了一口袋玻璃珠子,去别的街上弹。在地上挖一个洞,弹进去就叫做“取经”,取经成功者拥有生杀大权,击中哪枚珠子便可收归囊中。我和茉莉天天赢,害得别人一直买,没钱了就去捡啤酒瓶。我们还斗糖纸,把糖纸用大砖头压着,每人拣一块小砖头朝大砖头抛,谁砸倒大砖头,这些糖纸就归谁。还有跳皮筋、跳大绳……各种游戏伴随着我们,时间悄然流逝,我们的骨骼和庄稼一起朝着天空拔高。

  3.
  1998年,我读到小学一年级,茉莉是三年级。她的叔叔从牢里出来了。三十多岁,纵使剑眉星目、身材魁梧,依然逃不脱当光棍的命。他天天喝酒,醉后又哭又骂,搞得家里鸡犬不宁。茉莉的奶奶比他还愁,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手里只有两亩地罢了,能做成什么?她托人说媒,无人肯帮忙,说到底还是因为名声不好。
  转机出现在这年麦收之后,一场雨之后玉米苗亟不可待地钻出来,把苍黄的田野重新染绿。拴城揣着麦子换来的钱上县城赶集,他感激自己的哥哥,所以对茉莉格外好,他要给她买一件花衣裳。
女人叫彩云,离了婚,自己张罗了这卖衣服的小摊子,快言快语之人三言两语就抖出家底,自然是女人的计谋,她说自己很惨是为了在砍价时占据有利位置。拴城留了心,她家是杨厂的,应该不会打听到自己的历史,何况她这么美。接下来就是逢集必赶,多次偶遇,多次砍价之后他们拍拖了。
  第一次见彩云时她坐在拴城的车座后面,风拂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袂。此情此景似乎正是十年之前拴牢与桃枝的翻版。命运会不会一再重复?是苦尽甘来,还是一沉到底?
  吸取教训,这一次首先要领结婚证。茉莉的奶奶长舒了一口气,幺儿的婚事可算是有着落了。可她想不到,彩云不是省油的灯。
  矛盾开始于宗教信仰的分歧。她信仰的是哭喊派,是基督教在本地的一个分支,信众聚会时哭着忏悔,据说有邪教色彩。彩云信的是基督教的官派,政府支持,聚会在镇上的大教堂进行。一次聚会时彩云忍不住,在窗外嚷嚷。拴城的姐姐恰好也在屋里,那也是一个厉害角色,见弟妹话语间那么多凌厉的刀锋,都对准自己的母亲,哪里肯罢休?两个女人就吵起来了,茉莉的奶奶见彩云拿起扫帚,赶紧拽彩云的胳膊。就是这一个潜意识的动作,被彩云抓住了口实:拉偏架,到底还是骨肉亲呢。
  由此开始,彩云便和自己的婆婆对上了。有一次茉莉的奶奶见煤堆矮了许多,就嘟囔了两句,被彩云听到。她撺掇丈夫来抢煤:这明明是我们拴城拉的煤,我怎么就不能用?于是上演了抢煤大战,最后拴城捣毁了他母亲的饭棚,那是他几个月前亲手搭好的。
  茉莉的奶奶气哭了,她出了门,到没人的地方哭。茉莉害怕,她找不到奶奶。我和弟弟在门外烤红薯,她哭着走过去了。我喊她,她也不答应。我看见她穿的是那件花衣裳,那正是叔叔与彩云的红娘。然而此时上面布满了煤泥,面对冷风,显得那么单薄无力。
  茉莉奶奶的大限将至,她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病,仅仅感到喉咙不清爽,吃饭时不利落。她怀疑这是被彩云气的,要到来年开春,她的食道癌才会被查出来。

  4.
  在我们村子,穷人居多。小病能挺就挺过去了,大病不过是去镇上的诊所打滴点,不到卧床不起是不肯去大医院的。这太容易理解了,穷惯的人什么都能省,包括自己的命。他们以为自己很壮实,那么多场病都挺过去了,这一次,不还是照样能挺过去吗?
  不是的,这一次不再开玩笑。一查就是食道癌晚期。
  “吃麦不吃秋”,多少年的老话,多少人的死亡才验证出这么一条规律。
  茉莉的奶奶正用自己的命印证着这一句话。此时麦子快熟了,她躺在藤椅上有气无力地摇扇子。她不知道自己快死了,而我们街坊邻居都清楚。皮包骨头,还没有离去,大地就开始回收它馈赠的落叶之身。
  麦子收割,新粮食晒好,吃的入仓,多余的换钱。终于可以去大医院了,可是,人心难测,有多少算盘在子女心中噼啵作响?久病无孝子不假,在这里,耐心和孝心有可能与财富成正比。“既然治不好了,那就算了吧。”五张紧闭的嘴,被空气噎死,不说出口也彼此心知肚明。傻子才开口。
  断气是在半夜,茉莉迷糊中被惊醒。她刚上四年级,这一个不真切的夜晚,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不懂。
  果然,玉米未熟,人已过世。按照基督教规矩,葬礼从简,不挂白拉花,不放炮,只唱赞美神的歌曲。茉莉来找我借长凳子,递给我一毛钱,说是规矩。我妈赶紧说凳子不在家,茉莉走了,眼神里满是忧伤。原来借凳子是为了放冰棺,信仰道教的人忌讳。我和弟弟偷偷搬了过去,被我妈揍了一顿。
  过了几天开始分家,争吵自然异常激烈。过程外人不知,我仅仅知道结果:骨肉反目,四人自此谁也不搭理谁。
  茉莉是唯一不被争抢的“物件”,她无家可归了。拴城想着哥哥的好处,背着彩云给茉莉送吃的。茉莉不要,她的心在那次抢煤事件中已经伤透了。那件花衣裳也随奶奶的遗物,一同投到了沙河里。
  我们街上的老人看不过去,出面说事。茉莉的二伯和姑姑在葬礼上花销大,大伯和叔叔掏钱少,因此老人拍板说,茉莉老大来管,拴牢的伙食费拴城来管。老大有意见,但是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他只能勉强答应。
  茉莉搬走了,她没有和我告别。此后我们很少见面,只在学校偶然碰见。她比以前瘦多了,眼眶总是红红的,眼底像有一双浅浅的水坑。
  很快就有消息传过来。茉莉偷喝了两勺奶粉,那是茉莉的堂哥给儿子买的。那时候的奶粉已然很贵,大嫂撞见了,一次当一百次,抓起茉莉的手就扇。那个家里没有人偏袒她,她的那个侄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想要和他争东西吃,这绝对不被允许。本来处境就不好,又被冠上“偷儿”的坏名,她在大伯家没法待了。没人说出口,但是她能感觉到有一股力气在猛烈地往外推她。

  5.
  我不清楚彩云为什么会改变态度,有人说她结扎后不能生养,膝下需要一个孩子,也有人说,她贪图分给拴牢的那座南屋。不管怎么样,彩云向茉莉伸出了橄榄枝。
  我和茉莉重逢了,她却没有了曾经的快乐,玻璃珠子与糖纸早就不见踪影。四年级上完,她辍学了。本来她学习很好,可惜大嫂给她气受,害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彩云也没有明说,但是茉莉能听出她的潜台词。她只能妥协。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茉莉在劳动中继续成长。他们的房子漏雨了,叔叔想挣钱盖房子。最开始是贩西红柿,大清早四五点起床,匆忙吃了饭就发车去城里。雾气缭绕,茉莉穿得厚厚的,缩在车斗里。到城里时晨光熹微,依稀可辨他人面目。几辆大车停在菜市场中央的空地,周边村庄的小贩们一窝蜂挤过去,因为先到的可以拣好的挑,老板当然不乐意,就一个劲地喊:“不准挑,不准拣,见啥拿啥,都一样!”茉莉就在这喊声中挤到车厢里往外搬西红柿,等她装满了车斗,过了秤,天都亮透了。回来的路上,她一直缓不过劲儿来。
  贩西红柿不挣钱,就改为敲石头。那时候的九里山乡还有山,每天傍晚都有工人炸山头。第二天起个早,叔叔开着三轮车,茉莉还是缩在车斗。到了山下,扔下大锤小锤就开工。叔叔把大石头敲碎,茉莉往车上搬,装满了就运到石灰窑。那些存在亿万年的山,就是这样被肢解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生存。
  农忙以及下雪的时候,茉莉又开心起来。叔叔在田里打药,她和我在河边摘野花。有时候我跳进河里给她捉鱼,她在九里山捡了一只灰狗,我们把小草鱼喂它,好看的五色鱼养在罐头瓶里。下雪的话我们就生火,街坊邻居都过来烤火,红薯用泥包好,埋在灰里,等别人走了,茉莉用火钳翻出来,敲碎泥巴,一股香甜气息就冒出来。她总是分成一大一小,大的给我。
  茉莉在这样的苦乐悲喜中慢慢成熟,我也该升初中了。有一天我去上学时在路上遇见茉莉,这才想起来,有好几周没有见面了。原来她改行了,到镇子上卖衣服。她见了我很高兴,招呼我过去。她说她的身体最近不舒服,不能再敲石头了,婶子给她找了这个活儿,管吃管住。我见她面色苍白就问及她的病,她装成大姐姐的样子:“小孩子家问什么问?”我后来学了生物课,在老师的闪烁其词里找到了答案。茉莉改行不仅仅是因为发育,真相过一段时间才会浮出水面。
  她站在鲜亮的新衣服中间,看着我离开,她说:“好好念书,挣了钱把我的新衣服买光……”她说得那么郑重,好像在托付什么。是不是她把我当成了她自己,替她走进校园?

  6.
  我们这里每年都有一次庙会,村委会出面请戏班子来,一唱就是六七天。各村小贩闻讯都想来凑热闹,卖树苗的、卖瓜果蔬菜的、卖衣服鞋帽的……都提前请亲友帮忙占地方,到了正式的庙会便蜂拥而至,在大街两边罗列开。人在中间走,挤得要命。听戏的老年人居多,年轻人就图热闹,趁这个时机约会,在行人里挤来挤去,小吃和小物件又花不了多少钱。
  茉莉的老板也来了,他在茉莉家门口支了一个摊子。都是些春夏衣裳,卖得很抢手。路人过来过去都看见了茉莉,她已经出落成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
  戏班子里有一个女孩是茉莉的同学,茉莉趁晚上的闲暇去找她聊天。在帷幕后面,有很多人在候场,茉莉挤来挤去,终于找到正在卸妆的同学。她们也是难得一见,几句话之后就闹开了,各自都抹了一个大花脸。茉莉难得一笑,她的两枚酒窝被背后的小伙子看在眼里,当然是通过镜子。
  一切都发展得很迅速。一打听到茉莉的底细,小伙子就闲逛过去了,来来回回地逛,一遍又一遍地砍价。我想起来了,生活是有许多相似之处的,十几年前,茉莉的叔叔也是用这一种方式。但是做为过来人,叔叔并没有发现小伙子灼热的目光。
  更多的细节我自然不清楚,如果清楚,那在彩云眼里就犯了包庇之罪。我只记得庙会接近尾声的时候,茉莉跑过来问我:“相中的中怎么写?”我写给她:相种。多年以后我感到很抱歉,那时候我的语文真令人汗颜。
庙会结束之后,茉莉不知去向。她的那个同学被拴城找到,从她口中问出,他们跑到宁夏了。
  私奔,不一定是满含罪恶的贬义词。到这里我要说说那个浮出水面的真相,这也是茉莉被捉回来之后,街坊们传出的小路消息。
  有一次茉莉去监狱探望她爸,拴牢说自己很想念妻子,就拜托茉莉想办法联系。茉莉只知道她妈是宁夏的,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她想密谋出逃,就留心攒钱。敲石头时省下的雪糕钱,一块一块地攒下去,凑成了几张整的。彩云正好丢了几十块钱,找呀找,就发现了茉莉的钱。任凭茉莉怎么解释,彩云都不信。然后茉莉被撵走了,去卖衣服。
  茉莉被捉回来的那天,我不知深浅,仍然去她家串门,却被拴城堵在门外。我朝里面瞅了瞅,她跌坐在地上哭呢。之前对外宣称,茉莉去找她妈了,那捉回来,完全没有必要痛打一顿。我自然想不明白,那时候我不知道私奔这个词。
  没过多久天冷下来,茉莉突然出现在街上。这一次她带着行李,彩云与拴城站在门口,没有远送。西边是大马路,通往县城、省城。她路过我,引来一场雪。

  7.
  过了几年,茉莉的父亲出狱了。是被保释的,那时候他已经害了很严重的肺病。可是迫于生计,一直在找工作。寒假我去昆山打工,给父亲通电话时他正好在旁边,就拜托我帮忙。人事经理说他年龄太大,不要。
我心里闷闷的,感觉对不起茉莉。那时候昆山也下雪了,那里的芦苇在风里摇晃,好像有许多年的时光从旁边路过。
  2014年,拴牢死了。茉莉回来奔丧,我们终于重逢。
  ——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念完大学,可你的新衣服在哪里?
  ——那年冬天我去了宁夏,没有找到妈妈,后来就和唱戏的结婚了。
  她浅浅的一笑,酒窝还在,人已经经历了太多沧桑。
  那么多往事流淌过去,成了一股股风。
  都过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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