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列传 二 皮匠黄瘸子

　　摆修鞋摊的黄瘸子，在我的文章里出现过；还想更细的写写，是社会史的市井记录，不妨用些笔墨。使后人对前朝世象有片段了解，就单列出一章。
　　黄瘸子在清顺斋堆房墙外摆了几十年修鞋摊儿；远近驰名，至今提到他，还有人记得。人缘儿好。他右脚放不平，走路点脚儿；落个绰号，名字倒没人知道了。他手艺地道，为人实诚厚道，出了名。和周围环境也有关系，也算“时势造英雄”吧。这一带，到五十年代初，人们的穿戴,衣服鞋帽，和民国初年比，变化有，不大。穷啊。基本是家“做儿”，从里到外。大褂儿，礼服；短裤挂，常服；汗褟儿，大裤衩，休闲装。脚底下，布鞋天下。修鞋补鞋，就是常事了。修鞋摊是经常光顾的地方，修鞋匠也就常留在人们的心目中了。皮匠黄瘸子在这一带久负盛名，就不足为奇了。
　　布鞋种类多，女鞋除外。按款式，有小圆口、大圆口、双梁、单梁、牛鼻子洒鞋、摔跤练功的靴子等等。按材质，皮底、千层底、毛底，面料：缎子、大绒、礼服呢、冲服呢、帆布；做法：反緔、正緔等。年轻爱美，有点地位（如掌柜、账房先生、跑外的）选小圆口；岁数大点、干活的一般穿大圆口，买大力气的，赶大车、脚行、拉车的就喜欢洒鞋了。
　　修鞋的项目：鞋帮，补窟窿、打包头、包后跟、挂弯子；鞋底，打前掌、后掌（分缝、钉）。修鞋匠选料和做法上，要因鞋制宜；要手艺，也要眼光，还得因人制宜。黄瘸子深悟其道，能使鞋漂亮、人满意。
　　鞋面破个小洞，一般是按洞的大小，配块圆形、椭圆形皮子，缝上去，完活。老黄是按鞋主的心思，鞋的档次，把薄皮子，剪成梅花或蝎子、青蛙等，细线细针脚，缝上，补了窟窿，添了装饰。显摆手艺。鞋主满意，给他传名，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众。找他修鞋的多了起来。唱戏穿的“粉底官靴”、摔跤穿的“薄底快靴”都找他修；有名的好手艺！
　　那时候，没有粘鞋的胶。都靠缝；鞋底打掌，有时用球皮钉钉，多用在后掌；根据鞋底的薄厚，结实程度，决定缝或钉。礼服呢面，要细皮子，细线密缝，讲究样儿。帆布面，要厚皮子，粗线，针脚不妨略大。要求结实耐穿。也有新鞋“加固”的。双梁鞋，前脸深，有两道皮梁，穿上不露脚面。现在好像又有穿的了。没到内联陞或步瀛斋看过，不知这个品种是不是恢复生产了。前些年绝迹了。买这样鞋的，爱“加固”，前后包皮子，两快皮子之间，贴着鞋底往上，缝一条新布，和前后皮子连成一体，一般用浅色布，竹布常见。这叫挂弯子。鞋底打前后掌，加一层皮子，一般是钉上去的。为了禁穿，可能也为了美。
　　黄瘸子会功夫，能摔跤。轻易不露。夏天收了摊儿，要是有人起哄：“玩儿会儿，玩儿会儿！“他会找把铁锹，挖喧一片儿地，穿褡裢，蹬靴子。跟人撂几跤。街坊四邻围着看热闹；不论输赢，哈哈一笑，绝不红脸。观众兴起，会喊着：”走趟拳吧！“他只是摆个花架子，比划两下；不扫别人兴。也不动真格的。但是，街面上有人犯浑，耍胳膊根儿，欺负人，黄瘸子不容让；他仗义，好打个不平。街上的混小子们，在他跟前，不敢犯刺儿。老实巴交的，他护着。他在街面上的威望，比为富不仁的大掌柜要高得多。1949年前，他就有五十出头了，夏天常光膀子，晒得挺黑，一身瓷实的肌肉，看着就筋道。脸庞棱角分明，修剪整齐的八字胡，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脸上特别显眼。老是光头不戴帽，老是乐呵呵的那么精神。抽空跑进紧挨着的同福厚茶叶铺，跟掌柜的朱济川打两句哈哈，他们同道，都是“练家子”，会拳脚。冬天，他那地方向阳，背后是厚木板墙，挡风；下面是靑条石台阶，他为来修鞋的客人，铺了些小垫子，好”坐等可取”.也成了熟人、街坊晒暖聊天的坐席。没活儿，他摊上也热闹。
　　他有个很如意的家，老伴儿勤俭贤惠，女儿大了（五十年代初，就参加工作，当小学教师），儿子小，留个小坠根儿；常在他跟前跑着玩。家就在路南，他的摊儿，正对着震远布店，布店西是顺兴大车店，布店东是顺兴馆，隔四间铺面是棺材铺，两间门面，一间大门，他住大门里头，这院是棺材铺木材库和加工场地。长条院子，棺材铺掌柜住东房，房前好几盆夹竹桃、石榴树，还有养鱼缸；夏天搭天棚，摆冰箱（木头板条箍的椭圆形桶，放进冰块，镇瓜果饮料，吸热）。属阔人圈了。院里闲房出租，是小杂院。据说唱大鼓的魏喜奎，住过这院，每天坐洋车上天桥儿。除了房东，有两三家房客。
　　黄瘸子会拳脚，有力气，不欺负人；手艺好，不要高价、不拿糖；做活不糊弄，不干就不干，干就干好。对顾客一视同仁，童叟无欺。在做人之道上，他实践了儒家提倡的仁义。仁，是对社会的爱心；义，是对社会尽责任。人们至今记得他，不是没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