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没有真正的远方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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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没有真正的远方
柯国伟
柯国伟
某天,意外地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自己的文字《寻找温暖》:
“恍惚间,忽然想起一个词‘远方’,远方到底有多远,远方究竟有什么呢?说起远方,总会浮起诗意的氛围,总想着远方的某个地方会有桃花源似的落英缤纷,有着最纯净的生活。而我,总在想象自己正奔向远方。开始喜欢火车奔驰的意象,在钢轨上,可以快意地奔向远方,一路穿过高山、田野、河流,领略无数的风景,完成最诗意的旅程。
但我永远无法领略许多风景,只是呆在一个地方,每天做着相同的事,极其平淡无味。远方对我,永远只是个梦想。现在,我该做的就是寻找属于自己的温暖,构建一片温暖的内心世界。用温暖铺开钢轨,用温暖催动火车,带着我去那个永远宁静、充满光彩的远方走走、看看。”
六年前,曾把“远方”想象得如此安宁、梦幻,颇受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影响,想当然地认为,远方一定有一个符合我们期许的地方。
现在看来,不过是年少时的美好寄托,充满虚无的臆想和天真。我们的生活充斥着许多被过度装饰的话语,成为并不真实的幻觉。得不到的,似乎总是最好;去不了的,似乎总是最美。
对远方的期待,源于一种未知与神秘,因而认为会有许多无限的可能性和美妙的体验。我们也认同,远方一定有些新奇的东西存在,但绝不是桃源,只是一个我们不曾去过的地方。我们感到神秘,但对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习以为常。正如,别人来我们的地方旅游,而我们,对自己居住的地方早已平淡如水。人们只是通过不断猎奇,不断地满足心灵的期待和愉悦。
远方,是我们完美的虚幻构想,把所能想到的好元素通通融入,因而成为概念意义里的神性存在,成为我们永远不可企及的幻想。现在,到处都是“去远方走走”的口号,似乎不这样,就没真正活过,充满缺憾;到处都是旅行的话语,再不出去,你就落伍了。一句简单的流行口号,就能让人不加思索地盲从。
能去远方走走,当然好,但过度拔高它的意义,就显得造作而虚假。真实的远方究竟有什么呢?
最明确的是独一无二的风景,如美轮美奂的童话世界九寨沟,如人间仙境般的黄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人震撼、迷醉。或有独特的建筑文化、历史文化,如拥有众多古迹的六朝古都西安,打开历史之门,让人触摸久远的时代印记。或是独具地域特色的生活风貌,看看另一种生活常态,体会生活的独特姿态。如西方乡村音乐,最早来自底层劳动人民,是人们辛苦劳作后的休闲放松方式,是大众化艺术,率真、随性,人们唱歌、跳舞、弹吉他,没有任何功利性却真正、纯粹地享有音乐带来的巨大欢乐。或是看看有趣的事物,体会多姿多彩,如展览馆,有画作、雕塑品、手工艺品可以欣赏,带你领略艺术之美。
所有这些,开阔我们的视野和思维,学会用另一种眼光看待生活,让我们活得更宽广、更丰富。这就是远方带给我们的视觉印象和心灵感受。我们还习惯性地一叶障目,看看我们摆拍的所有照片背景,那些当地的美好元素都被集中到一起,其他含有缺陷的现实则被一概忽略,一个绝美、片面的远方印象就这样形成。
远方,不过是游玩时的新鲜体验,在更多人现实层面上,不可能成为承载我们梦想的地方。远方,也有问题所在,如同我们眼前的生活,总会有缺陷和不足。最好的可能是,远方有一个各方面环境都很好的地方,但它只提供良好的外部环境,提供许多愉悦感官的众多元素,却无法对人生活的幸福感、存在感、价值感带来质变的提升。这才是真实的远方。
远方,是我们对现实生活的短暂剥离,是在一个陌生环境里获得彻底身心解放,激活各种新奇思维与兴趣,忘记现实种种生活琐事,卸下心灵之累,让身心轻松愉快,有如重获自由飞出藩篱的鸟儿。
记得第一次坐动车去遥远的外地。在车站,动车发出一声声高亢尖叫,像一阵山风席卷巨大的空气浪潮呼啸而过,令人衣袂飘飞。在明亮的阳光下,拥有高科技弧形的动车头显得俊朗有力,像一颗子弹飞逝而去。整洁有序的车厢,现代化的高铁,明亮科幻似的蓝色金属光泽,舒适的座椅环境,着装严谨、职业、端庄的乘务员,还有那强劲有力、发出精微深邃、具有清澈穿透力、有如光束般绵长的引擎声,一切都那么安然、有序、自在,让人舒心。
在车厢里坐定,这个封闭空间让我思维活跃,仿佛腾空穿越出现实生活。离开生活的地方,我完全忘却原来的生活环境,期待着、想象着前方会发生什么。这就是旅途,碰巧又是动车这么好的环境,动车飞速行驶却又十分平稳,一切都那么柔软。思绪很自然地往那些美好事物靠拢、想象,我开始想拿笔写点什么,让旅途别那么单调而过。我想起一些小说故事情节,想象这车上该发生点故事。还真有点小插曲。
我买了站票。没多久,到下一站时,有个女孩上来,笑着对我说,这是她的座。我粲然一笑,好,等我把行李拿开。她说,她到下一站就下车,让我等一会。她脸上十分明确、罕见地透露着友好和信任,这在陌生人那里并不多见,我笑笑。很快,又到下一站。我说,你到站了。她笑得灿烂,起身离开,我很快坐定位置。故事有点平淡,但在我们心底深处总想当然地期待,能有一段更浪漫的邂逅。其实,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的绚烂,这就是真实生活。
但旅途,有时也仅仅是旅途。我记得,当我站在车窗旁,看外面的高山、流水、田野时,全然没有诗意。因为它不美,没有繁花盛开,没有壮阔的气势,没有清冽的气息,与从前想象中的氛围大相径庭。不是所有地方都具备诗意,都能拥有类似开往春天的列车。忽然想,我们还太依赖外境,还不够强大,还不能安然自若,因而需要这些足够刺激、吸人眼球的方式和途径,才能唤醒内心丰富的情感和想象,才能感受到梦寐以求的乐趣。假如外境平淡、甚至丑陋,我们又将陷入重重低潮与平庸中。我们在起伏变幻的环境前,看到自己的脆弱和无所适从。远方,终究只是一根金灿灿的稻草,却不能抓得太紧,否则将粉碎成尘,也将握疼自己的手。
我们还常把远方理解成地理意义上的存在,远方该是种心灵寄托,有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实很多人误解了陶渊明,他归隐后的田园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富足、安逸。他和农民一样,从早到晚从事繁重农活,没有多少诗意的现实条件。简陋、偏僻的地理环境、居住环境,整日面朝黄土,辛苦劳作,“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遇到灾年,往往“夏日抱长饥,寒夜列被眠”。晚年无力耕种时,生活更是日益窘困。但恰恰是这种环境,方能显示精神之高贵。陶渊明安然自得,在他内心,永远有一片与现实相反的诗意世界,所以才能安住这一切,才能轻松抬起头,悠然写下这样毫无苦楚的诗句。
这就是心灵的远方,不用到哪,眼前一切都是,都可以激发出类似美好远方带来的心灵体验。大自然风光,农作物欣欣向荣生长,与淳朴民众聊点农事,袅袅上升的村落炊烟,闲来喝酒写诗等,在他眼中都是乐趣所在,都可以转化为诗意。“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我还想起史铁生,在双腿瘫痪后,仍写出许多优秀作品。他并没有去过多少地方,但他的内心世界何其强大、丰富,谁能说,他就没有远方?
我们都必须正视并回归自己当下的生活,才能体会平凡、琐碎生活所给予的温暖与馈赠。
某天晚上,我看见一对年轻夫妻慢悠悠地骑着一辆自行车从热闹街市经过。他们惬意地聊天,丈夫不时回头微笑,妻子坐在后座,斜侧着身子抬头看丈夫,一脸的欢愉与满足。丈夫一下、一下慢慢地蹬着,时空仿佛因此停止,周围的热闹反而显出一片轻浮。忽然很为他们赞叹,这就是真正的远方和浪漫爱情,何需什么刻意与形式,何需多少物质铺垫。
我反视自己,我的远方又在哪呢?
在相对清寂的一个人世界,我的生活简单平实,但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相对来说,现在属于我的空闲时间很少。除了正常的工作时间,身为记者的我时常在晚上、周末外出采访,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我承担着许多采访任务,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背着相机外出。无所谓什么孤独与无趣,已习惯这种工作模式,有时反而从中寻找乐趣,变成一段不折不扣的旅行。
有一天,要下乡开展慰问演出。下午2点,我和其他并不相识的演员、工作人员坐上大巴出发。我坐着,带上耳机,听手机里的“外国民谣音乐”,随音乐摇摆,整个坐车的旅程顿时毫无寂寞之感。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感觉有点诗意梦幻,我给自己找乐。
下午3点,到达目的地,晚会要到晚上7点半才开始。还有漫长的几小时,我该做些什么?我搬来椅子坐下,继续听富有动感的“外国民谣”。我的思绪跑得很远,一会想起生活种种,一会沉浸在音乐的故事与情绪里,一会看有趣的彩排,一会看身边的演员。我的心在这些不同的场景切换,就像旅程的风景在不断变幻。我安住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成为观照的风景。晚餐时,没有桌子,我坐在走廊椅子上,半空悬浮地拿着快餐和筷子,三下五除二快速解决,好一个“快”字。忽然觉得,清爽、简单多么美好,没有什么要求,没什么复杂想法,恰恰成就幸福和自在。简单,是种美德。
晚上演出开始,我一直站着拍摄每个节目的精彩瞬间。这是体力活,并不轻松;但另一方面,我相当喜欢这样的现场文艺演出,它的存在可以激发内心美妙的情绪,我很享受这种氛围,虽然有些节目已看过多遍,这也是平淡生活的一抹亮色。不料,中途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一位年轻女演员被淋湿了。忽然觉得她此刻更美,年轻、白皙、姣好的面容流淌下成串雨珠。大雨像断落的线密密斜织着,坠落到舞台上四处欢快地飞溅着、反弹着,雨帘中的女子犹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清新如风。
我先是穿雨衣,但不方便拍摄,怕雨水淋湿单反相机。转而一手撑雨伞,一手拿相机,在台下跑来跑去,不时起身或下蹲。雨水重重地打在我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为调焦距,我用脖子和肩膀夹住雨伞,让出左手转动镜头。接着左手拿雨伞,靠在左脸上,增加稳定度。右手持相机,瞄准舞台,在等待一个丰盈的表演画面出现,然后按下快门。我拍了几百张相片,有些累。但又觉得,这是难得的一次雨中拍摄,也算是有趣的体验。来都来了,就安然接受,寻找亮点。苦中作乐,也是昂扬可贵的精神。 这是我的工作世界。回家后,我更喜欢一种恬淡、安详的生活氛围。
家里的书架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有时,甚至不用看书,只要在它面前站定,人就会一下子沉静下来。我的书不多,但都是自己喜欢的好书。不同的书封图案和缤纷的色彩,叠加成视觉的艺术美感,显出一种厚重。博尔赫斯说,“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深以为然。书架上,唐诗、宋词、当代散文、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作品、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作家经典名作一一陈列,犹如一座座静默高峰,蕴藏着一个个充满智慧与美的世界,足以带我走向心灵的远方。每天,我常会习惯性地来到书架前,哪怕只是瞄一小眼,仿佛接受一次心灵洗礼。在书架前,随意翻看一本书,有时仅看一小会,也能感受精神之绚美。
有时晚上,我会到客厅闲坐,关掉电灯,只留电视背景右侧三个方形木框顶端中间的三盏圆形镭射灯,依次从上往下投射出暖黄灯光,昏暗中却又显得温馨。不用到酒吧、咖啡厅,那一刻就有柔软的生活情调。夏天,喝点由烈酒和果汁调制的低酒精度的鸡尾酒,既有酒的微小烈性,也有水果的清香,何需一定要众人狂欢,要奢侈的高消费场所。那些更多的是讲排场、形式,用来衬托自己外在。然而,心灵的满足感不一定都和此有关。
我一边惬意地坐着,一边看部好电影,在光影变幻中,在打动人心的剧情里,遁入时空深处,一切仿佛静止,不知今夕何夕,这也是精神桃源。忽然想起20多岁时一段观影经历。每个周末午夜,同样关掉电灯,在电视前守候观看央视一套国外经典电影,或由名著改编,或是百老汇经典音乐剧,没有任何暴力、情色、乱七八糟的邪气,纯粹是电影艺术享受。想来,当时的午夜情境就是一种远方,足以超脱当时平淡、狭窄的生活。
现在,远方对我不再遥远,不像从前。有一阶段,我经济困顿,从没出过远门,没有游玩,但我丝毫不觉得遗憾。那有什么,心若远,什么样的心灵体验都触摸得到,尽管还不那么感性、形象。但同现实生活相比,远方真是无足轻重。远方,是奢侈享受,但并非必需品。
空闲之余,我没什么应酬与活动,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公园。至少它有大自然的影子,有花草树木,有湖,有大自然生机,有清净、广阔的空间,有相对雅致的环境,比坚硬的城市建筑本身更有诗意和美感。它是真正的城市之美,更是城市风貌象征。在这样的时空里,可以让人散发出柔软、丰富的思维,体会心灵的质感和轻盈。
我常在湖边的台阶上闲坐,吹风,看漫漫湖水,看远方绵延起伏的山。这种情境,足以令人遐思远方之美。新建的公园融合很多精致、现代的元素,置身其中,能让人感受视觉之美,不由得让我想起,那次夏夜在厦门海边沙滩闲坐,看人们嬉戏玩耍的热闹情景。我回味那次美好经历,在那个花园般城市,体会浓浓的文艺气息。鼓浪屿典雅的西方建筑,街边精致的小店,充满艺术美感的小屋,足够雅致的环境,仿佛生活在诗情画意里,一切都让人心生愉悦。几乎每次来公园,我都能把频率接上那次身在厦门的心境,牵出一段美妙的心灵体验。回忆,也是一种远方吧。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现实“远方”。远方有多远,不过是人心境的映照体现。当你真能安详自在时,远方就不再遥远。
201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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