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碎笔（三）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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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尊严让路
读阎刚怀念女儿阎荷的散文《美丽的夭亡》。印象最深的，阎荷的一句遗言：爱惜生命；还有一句：快些结束这痛苦吧。
我有这样的愿望：临终，如果不以体验极端的痛苦为更大价值的话，那一天，应由我们的法律，为生命的尊严让路、为灵魂放行：速死，安乐死。
侧面
侧面，比如山的背坡，除了阴暗，正午时分阳光一照耀美的不得了。古人说：利害相生。爱默生说：一张嘴，就欠下了。我说：宁静是福。我哪天浮躁，一句话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乐于驻足侧面，给观察和想象开僻一块自留地——这时，正面的光，又时常牵动着我侧面的一些隐藏。
蚂蚁看我
我蹲在路边看蚂蚁。路过晨练的一律低头看我。蚂蚁也停下来，回头，仰望，练颈椎操一样看一个巨大的怪物。打雷了，蚂蚁急忙回转黑头，继续赶路——此刻，蚂蚁的表情，在我的想象中奔跑。
一棵老树的古典意象
风大枝摇，一棵老槐，嘎吱，嘎吱——这棵，只一棵，就古典得像森林了。
一只蝌蚪的情怀
蝌蚪集体摆动——一日功夫要甩掉尾巴吗？观之：大体和谐，也互相咬嘴。奇怪，蝌蚪那么精灵，因何成不了观赏之物？答曰，个数太多，死水一潭。但我凭什么判断，一群中的一只，心怀什么样的月光，预备一场怎样的蛙鸣？
在泥滩上写诗
还是那么几只，被鱼儿诱惑着，被爱情诱惑着，被自己的舞姿诱惑着：一只，正在空中追逐另一只，忽然俯身从水面叨了一条鱼，急忙再追，爱情跑了；一只，一直把一张细嘴，最大程度张成“对号”，对着天空和岸，一声接一声唱赞歌——它吃饱了，在召唤爱情；一只，最小，独自一鸟，用瘦爪，在泥滩上写诗。
遥远的鞭声
一个晨练的，在甩鞭。一条长长的绳，一条红红的穗。正面打去，太阳腾空；侧身抽回，稍带云朵情长。“长鞭哟，那个一甩，啪啪的响哟”——小时候，我三姑夫赶着他心爱的马车，甩着高调而骄傲的鞭声。现在，这鞭声，在时光的何处遥响？
乡音
绕着山路走，后面几个人边走边说着，我回头看，女的没有妆扮，男的脸色红里黑。以下是对话：
那棵树结水桃子，秋天一嘟喽一嘟喽的——什么鸟，是斑雀吧，那棵上面，树稍，你看啊，一个窝——窝在哪呀——那就是窝呀，斑雀他妈的，懒，弄几个树枝，一横就是一个窝——这棵树和咱家后院的那棵一样，没有咱家的长得好——这是什么蘑，“粘窝子”吗，不是，那年我拣“粘窝子”一筐一筐的……
是宽甸口音。他们唠得认认真真，生机勃勃——农村人逛城市公园唠着树木花草的嗑，和城里人下到乡下看树问草的天真模样本质上不一样。我听得高兴，心里亲近着老家，亲近着纯朴，也亲近着身边的草和树。
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我也就走走停停。
邮局小店读《诗刊》
邮局小书店读《诗刊》。毛主席题写的刊名：“诗刊”。挺拔，气势里留得住温柔，绿色儿的，两棵发了叶的高树。创刊头一期，发的是毛主席的八首诗，全国人民学习。今天我读的是第广龙、高贵的诗，和毛主席的风格有异——诗人皆天才，想学学不来；至于风格之不同，如炕琴柜我三舅打得最好，种地大老徐第一，哭的境界刘备为佳，下雪黑龙江漠河最厚最白——海南岛你试试！
猜想
安详是个什么状态呢？我不知道。忽然想，死亡，可能只有一种与美有关的形式：悲壮——这也仅是我一个人的猜想。
老人是天生的哲学家
老树死了让人伤心。树一年年发叶，挺拔苍绿，花果满枝，歪歪曲曲的也都活着。一棵树一个形，每个叶各不同。我只听着鸟叫虫鸣，一只蚂蚁听上瘾的，有可能是一个树叶轰轰隆隆砸在大地上——说跑题了。今天看树，每一棵都年青人一样，身体的活力，助推着我的神经元奔跑。一顿饭在做或吃的阶段气氛为佳。人和树一样。老年人，佝偻着，岁月的斑痕驻扎了老皮。我无奈的想：老人奈何？奈何呢——老年人，该是天生的哲学家吧！怎么说，说老年人在提醒着人生，向上帝的设置，发出最近距离、最强烈的疑问——那之后呢，再说什么呢？又据说，哲学和宗教不是一回事，宗教，我就更说不准了。不说了。
休息
今天上山，虫息鸟隐，秋天休息。一头毛驴，认真吃草。
雾霾
一天雾霾，压腿二百下，腿肉里面的筋，不压它，它就肆无忌惮地堆缩。今天我发蔫一阵，写应景文字一阵，上网点击一阵，好几把时光就没了。想想，除了生态环境，一个人的时光，受扼制和污染的程度更严重——当然，这污染，可能源于自己。
看电视剧《楚汉》。一个挺老实的老头，替刘邦去齐国说和，让齐国国王生生煮了。人怎么能把人煮了呢？那么大一个锅，煮点什么不好呢——我老婆问我。我也为此焦虑十分钟。韩信被杀，吕后说，你目中无人你谁都睢不起。萧何为避免刘邦怀疑有谋反之心，未贪硬说自己贪了。这些电视剧，据央视统计，收视率相当高。
读史铁生的《病隙碎笔》。说无限和永恒的爱愿，便是信仰，是神。灵魂向着无限和永恒，在路上求解。我疑惑的是：如果一旦我和上帝拉上了手，是谁先伸出的手呢？
翻看《美文》杂志
《美文》杂志选稿，的确体现了“大”的观念，题材和涉及面广；对结构，技巧，文法要求粗放。甚至一些平常话，平铺直叙也选用。感觉是给作者的写作放松了局限和束缚，非常自由，细处也有精致，整体朴拙，平常见美。
摇啊摇
夜，大风，树浪，暴雨至。最高的树浪坐稳了天空。更多的树浪，风涌而至。天色沉淀下黑暗，发出大河的轰鸣：枝与干应和，叶向叶提醒，大风与树浪开怀——云啊，摇啊摇。雨啊，摇啊摇。夜啊，摇啊摇。光啊，摇啊摇——路灯亮了, 光影踩准了树叶的，和天空摇啊摇；落进了水洼的，和大地摇啊摇——晨，坡上树下，铺满了大树的枝叶——风走了，树的感觉是疼，但天全蓝，鸟鸣清晰。
影子里
一天两趟山，没看树，只看树的影子：有的条理清楚，有的张扬一团团黑火。夜是地球的影子，诗是灵魂的影子，爱是孤独的影子，死是活的影子，树的影子是树对自己的想象，落在大地上的语言？说着话，它就收了形回到树上。身的影子再稳重，心的影子也晃动。许多摸不着，听不到，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爱情啊，诗歌啊，都藏在影子里。
“沙与沫”
世界某个局部领域的事物或存在，因同时、同地而表现出相同的特性和难舍的关联，海鸥飞起来像极了一朵最高的浪花；礁石因海浪的拍打而具有侧身、迎接、抵抗等姿态，形成力量的对比、参照、应答。一个家庭，一个单位，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一个地球，人与人之间，特别是在精神领域，亦有同样的关联，无论爱恨情仇。诗人苇岸把出生在同一时代的人，对比于古代和未来，看作是亲人，是缘。对此，我有了一些理解。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或争斗，必得用打架或战争或某种互不相让的对立形式来贯穿和完成吗？自然界的斗争，比如大树和小草之间，肉食性和草食性动物之间，是自然地发生，弱势的一方往往表现出接受或逃避。胜败也是规律，顺其自然，平和对待是一种理性的宽阔。在生活的大灾难面前，当事者往往说一句“没有办法”，表现出尊重自然力量的哲学态度，对人生之局限有所认同，从而对苦难有所从容，不至于把人生连根拔起。
急躁或浮躁的本质，是对物化的或外在的目标过于看重，忽视了向内心扩展的过程本身，忽视了唯以静下来、慢下来才会生长出的许多精神享受，比如观察大自然每一天的细微变化而心情愉悦、精神美好，比如对身体、心灵污浊的清理，比如实现终级关怀和心胸开阔的可能。
这是我推崇的——“人是极小的天堂”，“宇宙完全存在于最渺小的事物中”——这些说法，一旦误做人们在“小天堂”里扩大欲望、自我膨胀、沾沾自喜的依据，我以为是浅薄了。但常常是，许多没有过“人生体察”的人，面色红润，身体健康，在“小天堂”里十分欢乐。
野性
一老头儿，爬一棵老高的树，挥一根长棍，打山樱桃。树那么高，不粗壮，很少有可踩的枝，他是怎么爬上去的？老头儿爬树，不安全，不文明，但路人皆用目光仰视他：啧啧，啧啧！——他替众人，找回了丢失的野性。
叶子三说
槐树叶，对称得完美。科学说，地球上某一特定时刻，有多少个叶子是一个定数。文学说，远树绿色的呼吸（汪曾祺语）。哲学思考了良久，悠悠地下着总结：世界是浑沌的。
落点
鸟飞林间，与诗和字的关系类似，一只在枝上，一字在诗里——无论多么细碎，都找到了准确的落点。
她在幸福中
一个老太太，嘴里叨了一个树叶，目视前方，面色从容，神情舒展，山路上，她大步快走——据我观察，她在幸福中。
马蛇子
路边，水洼，一个马蛇子，披黑风衣，带个红肚兜。一个路人用小棍拔弄它。马蛇子一会儿正正风衣，快爬几步；一会儿红肚兜朝天，猛蹬几下。我叹：谁和谁的命运，经常不由自己掌握。
忠诚
一狗，奋力跑在江岸，咬住主人刚扔出去的一个小布袋，再奋力交回来，一次又一次表现出幸福和骄傲——狗的忠诚，因缺少计谋，比人的忠诚更加牢固，接近于忠诚的本质。
清凉
寒冬想着盛夏，一个极端跑去另一个极端，哪个都不算太好。难得冰冷里有温暖，酷热遇清凉。小时候，夏天半夜睡不着，接一盆凉水端小院，哗啦，从头响到脚，抬头看天空，星星也舒服。
今早4：30：云朵有的成团状，有的扯成丝，又留足了彼此的距离，空而虚，有充分的余地去飘移，谁也不匆忙，一朵一缕的相互稳住了，静着身心，享受着清凉。
上午9点：天热得及时准确，电扇吹着热风，我从书架上抽出普里什文的《大自然日历》，翻了几页，稍觉清凉——千百万人凑合在城里过日子，真是不容易。水别污染，树要多栽，盖楼不能太密啊，文字要减少垃圾，电视节目尤是。要不然，这大夏天的，像我这等的人民和群众，上哪儿找清凉？
自问自答
“你怎么天天闲着不做事”？我自问自答：“我在间苗，薅草，上粪呢，我正在抓鱼呢！”——我家边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种辣草，根扎在水底里才舒服。深水藏着“柳根子”，我抓来，养着看半天，全死光了——鸡吃了鱼，唱歌又下蛋。
槐花全面开放
夏天给树下诊断：全绿肿了，懒，心躁不安，患了焦虑症。雨知道了，跑来给树打点滴。鸟知道了，一声一声对准树叶扎针炙。老槐代表全体，流下一串又一串感动的泪珠——今早上山，槐花全面开放。
大言不惭
读莫言散文一篇。不敢评论大家，只觉得，莫言是中国味浓的作家，与贾平凹有相似处，但散文之美不在贾氏之上，这一篇，他似乎没说明白“神”与“神性”的区别——当然是我没看懂——云层之上阳光普照，不管是哪一家哪一国，东方西方，对“神”的理解如何多歧，努力站到云层之上，沐浴共同的精神光明，该是人类的根本出路。
孤岛或突围
北方书城翻看顾城的一本诗集，诗的篇幅都不长，读几篇感觉是明亮，畅美，诗的背后是什么，我没看懂。诗是诗人创造的人间孤岛？诗人却上不得孤岛，大海的狂风掀着巨浪，越看越是大的荒唐和悖论。诗人向上帝轻瞄了一眼，没伸出手，上帝拂袖，他一个人，终于无法突围。那海子呢，他遭遇了什么，他突围了么？不懂。33元，挺贵，没买。
密码
基因是上帝创造生命的密码。昨晚，我看见一个痴呆的女人在银杏树下的一个垃圾箱里翻找什么。我心情忽然不太好。上帝把她造成一棵树该多好。仓央嘉措有一首情歌：“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这诗歌，写给爱情，也写给生命。但这诗基因听不懂，上帝又根本就不听——他老人家什么意思呢，他从来就不随便设置任何一个密码？
我想买个书柜
我的整个童年，只完整地读过一本书：《小狒狒历险记》。小狒狒伴我童年、中年，还将至老年。我年愈四十了才明白，读书是我活着、活得好的一项基本劳动权力。读法国卢梭的《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美国梭罗的《瓦尔登湖》、中国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后，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我决定了，明天去买个书柜——书柜的胸怀无比宽广：它把鲁迅和梁实秋，卢梭和伏尔泰并肩而立，一宿一宿，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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