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的记忆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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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的记忆
王清铭
碗盛着丰衣足食的愿望,也曾装着饥饿的记忆。
民以食为天,锅和碗也是每家必备的,即使贫困得像农人经常自嘲的那样:抓起鼎,底下只有一把草木灰。
父母土里刨食,为的就是我们的碗里有饭。现在的孩子很难有我们那样的生活经历,那时大家都穷,大米不够吃,地瓜和地瓜干也是主食。庄稼人劳作一年,打的粮食也很难填饱家里众多的肚子。粮食越缺,我们越能吃,也可以换过来说,我们越想吃,粮食越稀缺。大米不够,母亲就往锅里多兑一二瓢水,稀得照见人影。往往是我们填满一肚皮的饭,到田野上疯跑一圈就饿了,那些米汤比汗水蒸发得更快。我们小伙伴们经常做的一个游戏就是用手指弹对方圆圆的肚皮,听里面米汤水晃荡的声音,然后猜对方吃了几碗稀饭。
家里有大碗、中碗和小碗几种,按我们的年龄,应该捧中、小碗的,但我们争着去拿大碗,个中原因孩子们心知肚明,大碗装的饭多。饭稀,我们又容易饿,不多装点饭,锅不一会儿就见底了。我们可不去管端的大碗与我们矮小的身材是否协调,美在饥饿面前总是落于下风。
那时乡下孩子有一个特征,就是四肢瘦,肚皮很不合体地大。我是不多的例外。我能吃,家里的剩饭,总是被我一扫而光。我的胃富有弹性,很坚韧,很多同辈的小孩吃多了地瓜,伤了胃,但我的胃,直到现在还健康运转。
父亲干重活,母亲首先要让他少挨饿。家里有一个比大碗还大的碗,我们那里称为“海碗”,留着给父亲专用。好像父亲说过,这个海碗还是爷爷传下来的,那时我爷爷已去世多年了,这海碗还很坚韧地活着。饭熟了,揭起木头锅盖,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用瓢海底捞针一般地捞出一碗稠的留给父亲。有时三年打一闰般地好不容易煮顿好吃的,母亲也先给父亲捞一海碗。说是好吃的,其实也就是用门前种的南瓜煮面条,或者用苋菜煮米粉汤,如果能加几块油炸豆腐,就是我们儿时难得的佳肴了。捞后,面条也稀了,懂事的我们不埋怨,满头大汗地吸溜有声地吞咽起来。我是最小的儿子,父亲有时从嘴边的海碗里扒拉几口到我碗里,我有点显摆地故意在哥哥们面前弄出很响的吞咽声音,让他们瞪眼嫉妒去。
难得吃顿好的,孩子们喜欢端着碗到处蹓跶、炫耀,其实大人们也不例外,只是他们不似我们山呼海叫的,他们似乎很低调地坐在埕场的石条凳上,欲遮还露地现出十分享受的表情。下次轮到邻居煮好吃的,他们也如此。
邻居有意无意显摆的时候,我们也不羡慕嫉妒恨。那时有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煮了好吃的,要分一碗给最亲近的邻居,邻居也这么做。端碗分吃给邻里共享的任务,一般由我去做,现在印象还比较深刻。
有时难得炒几个好菜,我们自然要出去显摆一下。那时没有电没有电扇,夏天吃饭,要到树下纳凉吹风,男人们喜欢在农闲时端着碗聚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说“聊斋”,女人们也喜欢家长里短地扯些话儿。吃稀饭,要配菜,节俭的农人是不会把菜肴放在稀粥中的,那样吃的菜多,这是农人颇为不屑的败家行为。装菜的碗很小,我们那边称它为“瓯”。我们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一种本领:五指擎着装饭的碗,手心手腕处夹一个装菜的瓯。碰到炒点好菜的时候,碗下的瓯就换成碗装菜,可以想象一下,一只手,手指擎碗,手心手腕还要夹一个碗,有时夹的碗比装饭的碗还大,这样的高难度动作,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
看着我们小孩“表演杂技”,母亲们有时会呵斥几声:小心点,砸了碗,回家我砸你!我们不怕骂,皮厚加上技艺高超,“演砸”的可能性极小。其实我们还有很足的底气:我们手中的碗厚实,禁摔。我还记得小时候用的碗是用非常粗糙的瓷土制成的,端在手上沉稳,分量足。碗上的白釉同样粗糙,釉上轻描淡写地画一些蓝色的花纹,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人们所谓的“青花瓷”。
我们也不敢轻易砸了我们的饭碗,家里的碗数量有限,砸了自己的碗,要等到别人吃完才能吃,这可是我们小时候不想遭遇的大事件。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一般先让客人吃饭,一是对客人的尊敬,还有一个不便公开的原因,就是碗只有那么几只。招待客人,一般煮本地的线面。这种线面很长,不切断,吃的时候用筷子夹起,还“情意绵长”的。客人来的时候,母亲会上街割一小块五花肉,煮好后切成端正的几块,铺在给客人吃的线面上方,再加上一些油炸的花生、紫菜和水煮的金针菇,这是乡下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了。 客人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般会躲在远远的地方,盯着那只上头空气里也飘香的碗,连目光似乎也垂涎欲滴。客人会把四块五花肉小心翼翼地扒拉到碗的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吃点线面。懂礼貌的客人是不会将碗里的线面吃完的,他们留着碗底,就是给主人家的孩子打牙祭的。客人碗里那四块五花肉嘟嘟地冒着油,但母亲不会让我们吃,她要留着它们煎油、炒菜或其他用途。
我们吃饭,却不能留碗底,吃饭时有两个禁忌,就是米粒掉了和留碗底。桌上有饭粒,祖母总是很快地拈起来放进嘴里,掉在地上的,祖母吹一下尘土,吃掉。留碗底没吃完,会挨母亲骂的。母亲骂过之后,就把碗底全部的饭扒拉吃了。还有,过节吃干饭或炒面的时候,筷子是不能直插在干饭里的。祖母说,那是祭神。
过节的时候,母亲先要舀一碗饭,跟其它的供品一道放在灶神前,点几炷香,小声念几句只有神才能听到的话。仪式过后,我们才能开始狼吞虎咽。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说给神听的话里,除了祈求,还有感恩。对神灵的感恩,其实也是对生活另一种的感恩。这一点,是我没有从乡下母亲那里学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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