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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户常节眯眼(已发)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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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八九个生产队,村大人多,差不多家家户户养猪,不说多了,一家一年养一头两头的,那是十分寻常的事。这样算来,上百户人家的大村,一年出栏的肥猪数量也很可观,除了完成国家收购任务外,余下的在过节过年的时候,由各生产队按计划宰杀分肉。猪一多,自然屠户也多。国杏驼子、丁茂高子脚、常节眯眼,等等等等,一口气可以像串泥鳅一样,报出一串长长的名单来,他们都是村里杀猪的屠户。不过,随着大集体解散,分田到户,有的屠户已经改换门庭洗手不干,有的年老体衰,有的相继去世,有的只是在生产之余偶尔被人请去杀个猪,一直不曾间断以屠谋生的,当属常节眯眼。
  常节眯眼和我家是同一个生产队,从我小时候起,二三十年中,我家养的肥猪有不少都是他杀的。常节眯眼的正名叫国常,村里的习俗,喜欢在男人名字里一个字后面加一个“节”字,用来做平时的称呼,而正名倒常被忘记,譬如三节、俊节、和节,因此国常在村人的口中就叫常节。常节长得不高不矮,不肥不瘦,只是一双眼缝出奇地狭窄,一笑起来,满脸笑纹绷紧上弯,两粒本来就小的眼珠子登时被一线细缝给缝起来不见了,而他又爱笑,也爱说些荤腥的笑话取笑大人和孩子,笑口常开,好事者便又在他名字后面加了两个字,叫做常节眯眼。
  常节眯眼杀起猪来,手法倒是娴熟得很。杀猪的日子,一般都是选在大清早,全家人早早地全部起床了,把平素嵌在厅屋角落土灶台上专门用来煮潲的大铁锅洗刷干净,倒满清水,烧起熊熊柴火。“水烧滚了吗?”这个时候,突然听到这么一大声,是常节眯眼睡眼惺忪,提着他那一篓子专用法器喤喤啷啷来了:两把大砍刀、一把长尖刀、两付铁钩子、两个铁刮子、一块磨刀石、一把长秤、一把盘子秤,还有他那块黑得油光发亮的围裙。专门请来捉猪尾巴的邻居帮手也来了。吃过一壶热茶,谈了一阵有关这头肥猪的闲天,大家兴头来了,说说笑笑,带着接猪血的木碗盆、烫猪毛的大木脚盆、结实的长条凳和杀猪刀,朝猪栏来了。父亲拆了猪栏门上的砖头和栏板,把潲盆移往一边,和捉猪尾巴的人一同走进猪栏赶猪。常节眯眼已在猪栏门口择了一处开阔地,安放好了条凳和木盆,杀猪刀搁在接血盆里,朝两手巴掌上噗噗吐了两坨口水一搓,等在猪栏门口。肥猪大概见势不妙,哼哼唧唧不肯出栏,在棍棒的驱使下,无奈地跨过了门槛。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尖利的嚎叫,猪尾巴已被突然抓住,常节眯眼一双无影手随即也稳稳抓住两只猪耳,两人猛力爆发,把一头大肥猪提起离了地。在四蹄蹬踹中,大肥猪被连拖带拽紧紧按在条凳上。转瞬间,常节眯眼变换身法,半蹲马步,左手从下往上掐着猪嘴,左肘抵住猪脖,右手从面前的木盆里捞起杀猪刀,顺势望猪嘴下的脖子中央插了进去,一用力,拳头连刀一同没入刀口,猛一回手抽刀落地,一股血流跟着喷射而出,哗哗落入木盆。此刻猪嘴仍然被常节眯眼一双大手死死掐着,猪的嚎叫越来越弱,渐渐四腿绷直,血干气尽。反手一甩,大肥猪重重甩在地上,猪身晃荡,满地血污。接下来烫毛刮毛,上架开膛,翻肠破肚,剖边下架,斩块过秤,常节眯眼手脚利索,一气呵成。
  那个时候,村里人家一般都是请常节眯眼杀家猪。所谓杀家猪,就是只雇请常节眯眼杀猪卖肉,付他一天工钱,管他三餐酒饭,赶圩挑肉,交费纳税,余少剩多,价钱贵贱,都是主家的事情。后来,商品经济在乡村日渐活跃,肯杀家猪的屠户已经极少,要么就是工钱特别贵,要么就总是推三推四。于是另外两种新的屠宰方式逐渐在村里流行,一是过白,一是估坨子。所谓过白,就是屠户免费给主家杀猪,主家除按事先讲定的适当留一点猪杂猪肉猪血外,其他的全部按双方约定的价钱一次性过秤给屠户,待晚上卖肉回来,再一次性付清肉钱给主家。主家客气的话,在屠户来送钱时会招待一餐晚饭。估坨子则是双方同到猪栏看猪,凭眼力估重量,谈妥价钱后,屠户直接把猪赶走,杀不杀,什么时候杀,全与主家无关,主家辛辛苦苦养了一头猪下来,连一根猪毛都不留,连一口猪血都吃不到。在我读高中读中专的那几年,我家的猪多是以估坨子的方式卖给常节眯眼,以图多拿几个现钱。
  村子地处三县交界之处,周边有两个圩场,往东十多里是黄泥圩,往南十多里是东城圩,两个圩场开圩的日子不一样,或是逢二五八,或是逢三六九。有好些年,常节眯眼一年四季有杀不完的猪,赶不完的圩,大清早挑一担肉走黄泥巴山路往圩场上赶,天黑了挑两个空谷箩筐回村,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脸上油水溜光,家里建了两层砖混结构的小平房,给儿子娶了新媳妇,一双笑眯眯的小眯眼难得看到好好空下来睁开过。
  可能是后来圩场上的屠户也多,竞争也激烈,或者是猪肉不好卖,或者是十里八乡村民生活水平提高,各种各样吃的肉食丰富了,或者是其他我所不得而知的原因,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看到常节眯眼挑着两个谷箩筐走村串巷吆喝卖肉。有的时候,六七月的三伏天气,太阳落岭了,那箩筐里的几块肉已经有了味道了,他还在村前吆喝跟人讨价还价。“这几块臭肉你还是自己吃去吧。”有村人这样打哈哈奚落他。常节眯眼不恼不怒,笑眯眯地把眼睛缝成一线细缝,挑起箩筐回说:“丢是不得丢。”
  慢慢地,常节眯眼的卖肉摊就摆在了我们村前大塘边上的石板路上,也不过就是一张脏得发黑的笨重案桌,桌面上刀痕无数。偶尔的日子,常节眯眼便在村前案桌上摆上一边猪肉,案桌下的箩筐里也放着半边,用一块油腻腻的布子遮盖着,几只贼头贼脑的大狗小狗终日与他为敌,几个闲得发慌的老人说说笑笑同他作伴。村庄里除了老人妇女和孩子,年轻力壮的男女都到广东打工去了,已经显得十分空落。
  村里养猪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以至于无。田园荒芜,野草茂盛,昔日争相采拾的猪草已无人问津。常节眯眼也老了,有一天,一双笑眯眯的眯眼一闭,死了。他的那一套用了一辈子的杀猪的法器,估计也已经被他的儿孙们当作废铁卖了吧。
  我家的相册里保存着一张我自己拍摄的彩色照片,那是我父母晚年还健在的一年春节前夕拍的,我带着家眷从城里回农村老家过年。那天清早,天气晴好,父母养了一年的大肥猪出栏宰杀,用来过年。画面定格在我家瓦屋旁的禾场上,大肥猪被横按在条凳上已经挨了刀子,血流直喷,蹲在地上木盆边接猪血的是我的村里亲戚孝健哥,捉着猪尾巴按着猪屁股的是我大姐夫,常节眯眼蹲着马步俯按猪前身,一双手用力掐着猪嘴巴,暖暖的阳光打在每个人的笑脸上。常节眯眼笑眯着眼缝俯看着猪头,看那架势,啧啧,就是一个好屠户。
                                                                    2014年5月15日晨写于余姚

                             (本文2014.7.21已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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