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香里的时光
酱香里的时光
好久闻不到姥姥做的酱香味,我差点都忘了家乡人几月做酱了。我记得那时候阳光很炽烈,有大朵雪白雪白的云彩镶在天上,天空有时候也会闷呼呼的,然后将天扯开个口子往地上泼雨水。姥姥做酱的时候,娘总是要用草木灰水浆洗被面和被里。村子里炒豆子炒高粱棒子的香气经久不散,各家各户都忙着做酱。
现在买来的酱里面的豆子很多,小时候的酱里面黄豆不多,搀着棒子高粱一起炒,磨成有些颗粒的面粉。接着就被姥姥的双手收拾成一个个大鹅蛋般的酱球球,也就是酱坯子,棕褐色,盛放在一个圆笸箩里用阳光孵化,直到长出毛茸茸的霉絮。
姥姥做的酱好吃,可以小葱蘸酱,可以卷莴苣菜,当然炖潴龙河里的小鱼最香。姥姥烙得棒子面饼纸一样薄,裹煎小鱼,馋得老黄狗的舌头伸出很长很长。而她用酱炖的小鱼虾满街飘香,我觉得是天下至味。红红的灶火舔着锅底,锅里的鱼虾在酱香里翻腾,姥姥穿着毛蓝色的偏襟褂子,一脸汗水的烙饼炖鱼煎鱼,当然还有熬秫米饭。
姥姥做饭也很累,她患有高血压、肺心病,呼吸的声音和风箱差不多,花白的头发衬的缺氧的嘴唇呈紫红色。唉,姥姥。
大概我八九岁的时候,不慎被一碗秫米饭烫伤。姥姥急得给灶王爷磕头,给观音菩萨烧香。平时,我可没见过她为自己的病祈求神仙们。姥姥用香油调了草木灰,糊到我胸前的伤口,让我和酱球球一起面对太阳,我闭着眼睛,四周都是好闻的酱坯子的味道,也许阳光本身就能疗伤,也许姥姥的偏方管用,也许是她的虔诚打动了观音菩萨,总之,我的伤口不再火辣辣的灼痛,很快就去上学了。这三个伤疤也在前十年完全失去了影踪。
我属羊,小表妹正好小我一轮。小表妹出生的时候好像很不容易。姥姥在佛龛前不住地祷告,驼背的影子一起一伏。等得小表妹生下大概七天吧,姥姥请来我的几位大同学帮忙给老奶奶糊五彩的小纸鞋子。姥姥说是神仙保佑了小表妹,所以要给老奶奶还愿的。村子里很早前有个老奶奶庙,我想老辈人说的老奶奶可能是女娲娘娘,她是中国主管生育的神吧,神话传说是她缔造了人。从一定程度说,姥姥是我和我的后代的“老奶奶”,我不仅传承了姥姥的血统,也继承了姥姥固有的那份善良。
曾经有一年,好像也是酱香四溢的时候,风传“青仙姑、白仙姑”下凡到我们潴龙河边的东孟尝村。村子里的老人们偷偷地跑到东孟尝村的大水坑边烧香。在我们蠡县,蛇的名字是长虫。我平时胆子特小,看到蛇会吓得 晕过去。可是,听说青仙姑白仙姑特灵验,我一定要治好姥姥的病,我在一个傍晚跟着同学跑到了东孟尝村大坑边。
那时,月亮还没开始值班,酱香味弥漫在村子的街巷,黄黄的土墙上的青苔都隐在暮色中。大坑的两侧,燃着很多蜡烛,风吹着蜡烛掉下很多的眼泪。香烛的气息取代了酱香气,很多姥姥一样年纪的老太太在不住的磕头祷告。老人们面前的供品,有的是几颗江米条,有的是三块槽子糕,还有像我一样带着一颗鸡蛋。我手里的鸡蛋还热乎着呢,我在鸡窝边等了好久,直到姥姥养的老母鸡咯咯着报功,我才偷偷地将它捧在手里,这可是我给姥姥讨药的唯一筹码,我没有香烛,只有一颗还热乎的鸡蛋。
六月的天有股燥燥的热,我跑了一路,一身大汗的跪在“青仙姑、白仙姑”面前,我将那颗鸡蛋放在别人燃剩下的香烛下面,我祈求仙姑们能让姥姥不再气喘。可以像小满的奶奶一样走路带着风声,说话隔着一条小胡同都能听到。我捉迷藏的时候,姥姥不大声喊我,总是去碾子旁等我。玩够了,被她牵着小手回家。
这时候的月光,透过稠密的柳树枝照过来,与地下的蜡烛相互映照着,祈祷声不大,只见两行穿白衣服蓝衣服的磕头的人。
临来时,我学着讨药的老人们用纸折了袋子,我围着香烛绕了三圈,嘴里默默地祷告。在看到白白的纸袋里有黑面面时,我高兴得一跳就起来。
明晃晃的月亮下,我的影子一路追着我跑。有仙姑保佑,我居然没害怕,穿过了一个大村子。
一进我们的村子,我就听到了姥姥焦急又虚弱的喊我的声音:“坤儿……坤儿……”断断续续的。姥姥迈着半解放的脚,居然走出了村子。“ 姥姥!姥姥!我给您讨药来了!”我扑到姥姥怀中,表功似得摊开右手。月光下的姥姥笑了,那慈祥的样子就像观音菩萨。
我从竹编的暖壶中给姥姥倒出水,看着姥姥将我讨来的药吃下。月光从窗户格子中钻到屋子里,我趴在被窝里听着姥姥的呼吸声。那一夜姥姥睡得很安详。很多的夜晚,尤其冬天,姥姥整夜整夜的咳嗽,吃氨茶碱都不管事,姥爷每到冬天都会买很多的柿子,放到窗台上,为了给姥姥压咳嗽。
姥姥是个很美的老太太,就按现在的审美观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尽管她的头发花白了,嘴唇紫色,但就是比别人好看。听娘说,姥爷年轻时在邯郸粮局工作,因为姥姥患病,才扔掉工作当了农民。
可是姥姥做酱的时候,好像没病,浑身都是力气。姥姥要给大舅家和我家做酱呢。她用干净的擀面杖搅动酱,那绵绵的味道,播撒在院子里,弥散在街巷中。娘和大妗子总劝姥姥别太劳累,姥姥说,能动就动动吧。哪怕是过后又累得喘不过气来。
姥姥身体不好地里的活干不了,只在家带孩子做饭。可是姥姥做的饭是村里的一绝。那时候,缺吃少穿,姥姥会变着花样给我吃。蒸苦累、烙饹馇、包粽子,村子里老了人乡亲们都要上供给送行,姥姥和了白面,擀成一个个饺子剂子大小,小火,反转一面,出锅,快速用搌布捏,会出现一朵白面做的花,点上一点儿酱,就成了上好的供品。
我小时候非常瘦弱,嘴馋,不爱吃东西,姥姥就用鸡蛋给我炸酱吃。鸡蛋的黄与白,和酱的褐色搭配在一起,养眼又开胃。如今我都偏爱褐色,或者叫咖色,我的衣服很多都带有咖色,我喜欢这个颜色,也许是留恋那一缕酱香吧。
姥姥说我最听话,很小的时候,姥姥收拾家,就给我一块抹酱点香油的饽饽,我坐在小椅子上边吃边看蚂蚁吃我掉下的饽饽渣。太阳晒到我了,我也不知道挪一下,只知道看蚂蚁。我有时候会将大块的饽饽喂蚂蚁,娘会怪我,姥姥摸着我的头不说话。
姥姥平时不念佛,只在过年和八月十五才烧香。另外几次烧香,都与我们表兄妹得病有关。姥姥娘家是个大户,家里有个樟木箱子是姥姥的陪嫁。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有股淡淡的香味。我小时候得了一次病,差点死去,姥姥烧起了香,供起了菩萨。把她心爱的樟木箱子腾出来,准备做我的小棺材。那时候伤个孩子不稀罕,都是用席子一裹扔到村外。姥姥舍不得我,预备樟木箱子给我用。那次因为针灸神阙穴,居然活了过来。姥姥大喜过望,逢初一十五就烧香了。
姥姥家养着四五只羊,一头猪,还有一群鸡。姥姥不爱吃肉。姥姥舍不得杀鸡吃。姥姥见不得小动物们流血。过年也不杀猪。有病死的鸡,姥姥就给我家。那时候条件不好,人们舍不得扔掉死去的鸡鸭,至多扔掉内脏而已,余下的剁丸子吃。可是姥姥会给鸡“做手术”,那时候老鼠成灾,人们短不了用耗子药,鸡吃了会抽搐,死去。姥姥如果发现了,会拿剪刀剪开鸡的嗉子,倒掉里面有毒的粮食,用水冲洗,然后带着老花镜,用针线缝上。姥姥救过很多鸡的命,包括邻居家的。可是姥姥救不了自己的命。她68岁那年,我18岁,姥姥得了脑溢血,当时这病无特效药。表舅在县医院当主任,他是心脑血管病的权威。我在内科实习,眼睁睁的看着姥姥不再喘息。
我许愿姥姥我挣钱了给她买一堆好吃的,槽子糕、蜜枣、小动物饼干,还有柿子……我当护士还要治好姥姥的病。可是姥姥不等我毕业。姥姥去世那会儿,正实行火葬。姥姥在世时说过,千万别给火化了,连个囫囵身体都留不下。舅舅们和娘在当天晚上偷偷地埋葬了姥姥,娘不敢大声哭,怕招来大队的人。娘一直说姥姥的手还热着呢。
姥姥突然逝去后,我做过无数次关于姥姥的梦,每次姥姥都穿得很不好,好像没家,在漂泊。娘每次烧纸都嘱咐姥姥家在那里。记得一次我是在梦中哭醒,姥姥的炕上只有一个破炕席,居然没有炕被子。可是炕上满满的都是酱坯子,正在长出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