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
2022-01-16经典散文
[db:简介]
瞎子进入村庄的时候,天色锅底一般黑。当然,黑不黑对瞎子都是一样的,他一直在黑咕隆咚的世界里摸索。天亮了。天黑了。天晴了。天阴了。这一切都是草儿告诉他的。那时,草儿说,天黑极了!不过,她还可以看得清路,像长虫一样拐进了村庄,不远处有豆大的灯火。一九七五年的冬天,村庄还没通上电,煤油灯也得省着用。瞎子知道,过不了一会儿,那点豆大的灯火也会熄灭。“那就走快一点,过去讨个馍馍。”瞎子催促草儿。草儿说,她不饿。一整天只吃了一把干炒面,怎么能不饿呢?瞎子说:“不饿也得吃,你不吃娃娃哪来奶吃?”草儿悄悄摸了一把溢出眼角的泪,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这一天,孩子吃过三回奶,小嘴咂得她的胸口都疼了,也咂不出几滴奶汁。也许是奶水不足,也许是孩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颠沛流离,那时,他安静地蜷缩在母亲怀里。她佝偻着身子加快步伐,用自己的背挡住从后面刮来的冷风。瞎子探路的长棍在干硬的路面上发出“当当当——”的响声。
他们加快步伐走到亮灯的那户人家门口,草儿把瞎子爹让到前面,她低了头抱着孩子立在爹后面,这时候敲人家的门,多半要吃闭门羹。三个多月与爹讨饭的经历使她习惯了被人辱骂、吃闭门羹……“当当——当”爹敲了门,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开屋门的声音,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谁——”一个男人厉声问道。“好心人,给个馍馍吧?”瞎子大声说,同时用胳膊肘碰了草儿一下,草儿心领神会,在孩子小小的脸蛋上掐了一把,孩子疼得“哇哇”哭喊。“要饭的?我家都揭不开锅了,哪有馍馍给你!”男人显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喊声,回绝的声音不像先前那么凌厉。“行行好吧,我不吃能行,还有个小娃娃哩,她娘再不吃饭,孩子就要饿死了——”瞎子说完这些话,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接着传来男人回屋的脚步声。瞎子屏了气听着院里的动静。
眼睛不好的人,耳朵特别灵敏。瞎子跟人面对面说话,常常能根据对方的声音判断出个子的高低,因此,有人说他是装瞎。但瞎子自己知道,一年前,天气大晴的时候,他还可以感受到灰白的亮光,自从知道还没嫁人的女儿要生孩子了,他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草儿离娘早,一九七二年秋天,草儿的娘冒雨从地里往回背玉米秆,背着背着就趴下了,吐了一口黑血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那时,瞎子还不是很瞎,自从老婆去世后,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这些年他们父女相依为命,他原想着等草儿十八岁了,招个上门女婿,却不料她十七岁就怀上了孩子。谁的孩子,草儿死活不说。那年月,作风问题是最大的问题,婆娘偷汉让人知道了会被人吐着唾沫骂为“骚婊子”“破鞋”,一个还没嫁人的女子不仅偷汉,还生下一个孽种,以后肯定是嫁不出去的,不仅嫁不出去,家门户族门左门右都不愿意跟他们来往。日子本来就艰难,这个孩子的到来等于给瞎子一家的生活雪上加霜。那年月,口粮需要家里的精壮劳力天天去田里挣,草儿生了孩子不能上地,秋天自然分不到多少粮食。
冬天还不到,瞎子就带着草儿和一个月大的外孙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村庄,走上了乞讨的路。庄稼秸秆还没收完那会儿,他们还能零零星星捡些菜叶,拾些秕包谷充饥,冬天到来后,田野里只剩下呼呼的西北风,路边的枯叶也被当地人拾回家里烧炕去了,哪里还捡得到可以吃的东西!瞎子只好上人家乞讨,遇上好心人,会给个窝窝头,遇上心硬的,不仅讨不到馍馍,还会被棍子和狗赶出门来。白天,他们跌跌撞撞往前走;晚上,就睡在破窑洞或麦草垛旁边。何时是个尽头?瞎子不知道。只要他活着,他就要设法让草儿和草儿的孩子活着。活着——是支撑瞎子一路走来的信念!
好一会儿听不见动静,瞎子以为那人关了门睡觉去了,他转身准备叫草儿离开时,只听得屋门“吱呀——”响了。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跟先前的脚步声大不相同,这是个女人的脚步声。“要饭的走了吗?”当时,周围除了风吹枯枝发出的窣窣声,静极了。“在哩,活菩萨来了——”瞎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大一些。门开了,一个冷窝头从门缝里塞了出来,落在瞎子伸出的手里。这是一个掺了些高粱面的玉米面鲜窝头,饥饿的人嗅觉格外灵敏,瞎子把窝头放到自己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递给了身后的草儿。
那一夜,他们蜷缩在附近的一个麦草垛旁边。天冷极了,瞎子大半夜睡不着,草儿给他分了一小块窝头,他推让了一番,还是经不住胃肠的咕噜声,吞进了自己口里。睡不着,他就问草儿这一天都见到了什么东西什么人,草儿说,这是个与他们生活的小山沟完全不同的村子,塬很大,地很平整,地里光秃秃的,人却住在塬边的窑洞里。“啥时候才能遇上个好心人收留你们娘儿俩呀?有人给你们一口饭吃,哪怕他不要我也行。”瞎子像是自言自语,“我出去好讨饭,可是你才十七八呀——”草儿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地拍着怀里的孩子。
最先发现瞎子和草儿的是队里的粮干。他住在包管室里看存留的几袋玉米,那夜冷极了,天不亮他就被冻醒了,队上的麦草要喂牛,一般人轻易不能动。当然,粮干可以例外,他是为全队人服务的,炕冰了可以撕一笼麦草烧。那天天麻麻亮,粮干就到场里去撕麦草,准备烧了炕再睡一会儿。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跌跌撞撞走到麦草垛跟前。没想到他刚蹲下去,脚下就传来“哎哟——”一声,原来他一脚踩到了人。接着从麦草堆里伸出一个人头来,吓得粮干跌了个趔趄,后退了几步。他揉着眼睛细看,只见麦草堆里伸出一张女人的脸,挨着女人随即又露出一张男人的脸,粮干以为是谁家偷情的男女睡过了头,刚想辱骂,只见那女人一手扑打着身上的麦草往起站,一手护着怀里的婴儿。她旁边的男人说话了,“没吓着你吧?”瞎子这话是说给粮干听的,“我们爷儿俩讨饭讨到了这儿,麦草垛下暖和哩——”“草儿,快给你叔磕个头,看他能不能收留咱——”
粮干后来说,瞎子的一番话说得他心软了,再看草儿怀里的孩子,心更软了。粮干撕了一笼麦草,把瞎子爷俩让进自己住的小屋。他一边烧炕,一边听瞎子絮絮叨叨讲他们的经历。草儿青黄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渐渐泛起红晕,瞎子背靠门蹲着,眼睛一直微闭着,偶尔睁一下,也是两个无光的黑洞。炕烧完了,天也完全亮了。粮干说他得回家一趟,保管室是不能留外人住的,瞎子现在可以出去乞讨了。瞎子恳求粮干,看在可怜的孩子的份上,收留他们住下,哪怕给个破窑洞也行。瞎子说,他眼睛虽然瞎了,但农活没一样难得住他,喂牛、垫圈、翻粪、铡草……草儿现在也能干活了。粮干说,这事他做不了主,他得汇报队长。
那天中午,粮干和队长在一个破窑洞里找到了瞎子一家。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村上的老光棍拴怀。拴怀爹妈死得早,缺乏调教,一直懒懒散散,三十七八了还没找下媳妇,村里的女人没少受他的骚扰,为这,老队长多次骂他是个畜生。一般人家没人愿意把闺女嫁给拴怀。所以,当老队长听完粮干的述说,立即一拍大腿说,这不是老天给拴怀送的媳妇吗?他们找到拴怀,说是带他去看媳妇。草儿生得娥眉大眼,如果不是营养不良,气色好一点,就算得上漂亮女人了。拴怀一见草儿,立即跟队长说他同意瞎子一家到他家住。拴怀的家里除了锅碗瓢盆,土炕穷得连席子也铺不起。即使这样,瞎子还是对队长、粮干和这个新女婿感激涕零。
拴怀本来就懒惰,有了草儿,更是恋着她的身体,每天太阳老高了还不起床。为了使新日子正常运转,瞎子每天天麻麻亮就起床,拉着长棍出去乞讨,夜幕降临以后,木棍才会叮叮当当响在村子的路面上。有集的日子,瞎子会在街道上乞讨,一角一角向摆小摊的要钱。那几年,庄户人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瞎子伸出的手没少挨人的打骂。打挨了,骂受了,瞎子行乞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人们说,拴怀家靠瞎子要的钱盖了三间瓦房。瞎子姓啥名啥,除了村干部没人知道,但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瞎子长年拖着一根长棍在外面乞讨。一双枯树皮一样的黑手上布满茧子,一顶褪得看不清颜色的帽子斜扣在头上,身上的衣服也是行乞的时候向别人要的,不是长了就是短了,有时还把女人的外套披在身上。农闲时节,瞎子被人叫去铡草,劳动结束后,他们给瞎子沏上茶水,端来长面,听他说自己的故事。瞎子说,他的家乡在六盘山那面的一个小山村里,他们吃的主要食物是炒面,所以,瞎子还有一个绰号叫“炒面客”。队上有重体力活,比如翻粪、铡草、拉犁,瞎子也会被队长喊了去。“炒面客”劲大,名不虚传,他一个人常常能干两个人的活 。
草儿来到村里的第三个年头,就为拴怀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那时,草儿带来的第一个孩子已经三岁多了,还常常光着屁股。儿子的诞生使拴怀的腰板比以前挺得更直了,说话的声音也比先前高了。拴怀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自然是疼爱有加。从那以后,瞎子出去乞讨,除了要钱,还得为小外孙讨水果糖和饼干。弟弟吃糖和饼干的时候,草儿带来的儿子小红就流着涎水站在旁边看着。草儿生的第三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但只活了两个月就夭折了。自此后,拴怀对自己唯一的亲儿子更疼了,小红处处得让着弟弟。两个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弟弟去了学校,小红天天上山放羊。
在我的记忆中,有这样一幅图画:冬天的早晨,寒风像刀子一样硬,与小红同龄的孩子穿着暖和的棉衣去上学,我们一走出村子,就能看到塬心的麦地里有一群灰白的点在移动,不用问,一定是小红在那里放羊,站在羊群中的小红也是一个灰蒙蒙的点,羊群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改革开放以后,村里的精壮劳力都外出打工去了,小红的弟弟和弟媳也辗转在不同的城市里,小红却一直在家放羊。村里有人家盖房、拉车、犁地,小红还常常被请去当小工。人们说,小红身上流着“炒面客”的血,劲大,踏实。所以,小红成了村里的“抢手货”。即使这样,小红还是没有权利支配他挣的每一角钱。小红领了工钱,得如数交给拴怀。拴怀手头一有钱就出去赌,三天三夜都不回家。拴怀输光了小红的血汗钱,才会被迫离开赌场。
现在,村里人家盖房,常常请小红当小工。工地上的小红像梵高的一幅油画:一顶褪了色的蓝布帽子下面是一张土褐色的脸,脸被汗渍割得一道一道的,一身土褐色的旧衣罩着他微驼的背,他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皴裂,像两个铁钳似的攥着铁锨在砖头水泥中间穿梭。有人问他,想不想娶个媳妇,他嘿嘿一笑并不直接回答。有人问,他兄弟和媳妇叫他什么,他说叫小红。人们背着小红的时候说,拴怀真是太狠心了,要是不耍赌,早已能给小红娶个媳妇了。说归说,小红找女人的希望非常渺茫。
小红做工的时候,瞎子就会敲着路面过去看,跟做工的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他乞讨的经历和走南闯北的见闻。他的眼睛已经深深地塌进眼眶里,黧黑的脸上布满了蛛网似的皱纹。有人笑着问他,他和小红挣了那么多钱,为啥不给小红找媳妇,却要让拴怀拿了去赌?瞎子叹息一声说,命啊,他们爷儿仨人的命是拴怀给的,他们做牛做马也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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