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碗

　　 舔碗
　　我出生的年月虽有些艰苦，但还不至于穷到舔碗的地步。吃的是供应粮，油却有些稀缺。我家原本是有一只专门装香油的瓷罐，一锅汤饭煮熟，母亲便拎起那只铜钱大的平底油撇子，舀一撇子油，呈弧形地荡进锅里，满屋子顿时香气四溢。可不知什么时候，油撇子不见了，父亲捉着那只刚从仓库领回的香油瓶，呼嗵一下倒出半锅铲，没刮净的香油便顺着瓶口淌下来。父亲情急之下急忙伸出舌头，却碰巧被常年不怎么回家的姐姐瞧见：阿爹什么时候养成这样的习惯，那瓶口沾了你的唾沫星子，让别人怎么咽得下饭？
　　好在父亲从那之后再没舔过油瓶，童年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糊模。有一次与朋友说起《白鹿原》，他问我见过舔碗么？我想了想，其中的情节我却还清楚地记得，一个土财主不厌其烦地劝说长工要学会过日子，并教他伸出舌头学会舔碗，直教得那个叫黑娃的长工实在忍不下去，狠下心来舍了一个月的工钱一走了之。那个土财土舔碗的细节我还是有现场感的，很容易就让我想家里养的那条长毛狗，每次进餐都是伸着软软的舌头，呱唧呱唧，喝那刚倒进狗食钵里的骨头汤。眼见着那汤已经露底了，还要意犹未尽地从下到上，胡乱舔食一番，草草了事后蹲在狗食钵旁，眼巴巴地望着，但愿能再丢给它一根骨头。当然，它还不是很饿，如果能达到《白鹿原》里那个叫黄老五的土财主舔碗的细致，我应该把这条狗至少饿上两天。
　　我从父亲的教诲里，一样听他如那个土财主黄老五一样不厌其烦的罗嗦，无外乎就是劝说我们务必要把剩下的稀饭吃完，或看到我丢在桌角边的小半块馒头，皱起眉头捡起来，丢进嘴里故意嚼得吧唧有声。类似于“锄禾日当午”的小诗早已在我童年里受过启蒙教育，只可惜父亲终究没有把“粒粒皆辛苦”的生动意境惯穿进我真实生活的全部，因此在滋润日子里长大的我每每看到父亲弯下腰去捡起一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馒头渣子，或吧嗒吧嗒使劲划拉着沾在碗底上的稀饭，不由然会想起那个被陈忠实描写得几欲令人生厌的黄老五。
　　我也曾在孩提时代，无数次地听祖母唠叨她亲身经历过的大饥荒，什么她拉着棍子讨了几个村庄的饭，最终讨到一块猫屎一样杂粮混合的窝头，由此救了叔叔的一条命；什么她坐月子的时候很想吃一口热稀饭，最终却不得不爬下床来喝了从屋檐上滴落下的半碗雨水……只可惜这样的故事早已被我听烦听透后就被当做是瞎话，我能不打腹稿地按写故事的插叙或倒叙的方法艺术加工成朗朗上口的童话，然后再转达给父亲听。父亲听完我的转叙后并没流露出为我的好记性与超强的艺术细胞而兴奋，却莫明其妙地叹口气问了一句：你知道把碗整干净的最好工具是什么吗？我摇了摇头。父亲就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头。他的答案有些令我失望，原来竟是从废轮胎上剪下寸把来长的橡胶皮。我很快举一反三，说这东西我也是见过的，除了汽车玻璃上的刮雨器，还有三月三会上被一个外来的商贩叫卖过的擦玻璃器，有方便拿捏的手柄，红蓝相间的塑料内里还镶着两块磁石，可相互吸引着擦玻璃的两面，式样精致极了。
　　父亲终于没再让我信马由缰地把这些时兴的玩意儿胡侃到底。却是由那块寸把长的塑料皮，讲起了监狱里的“七大两”。我不知道他口中说的“七大两”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只知他一再重复的就是“每顿饭除了稀溜溜的苞谷糁子就是被煮得不能再烂的白菜帮子稀面条”。父亲强调说即便这样也是不能多吃的，每顿一碗，吃不饱也没人帮你想办法：你知道饥饿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我当然知道饥饿是很不好受的，饿狠了就会浑身松软，严重的时候还会浑身发抖。“饥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最实际的办法就是——刮掉沾在碗里的稀饭渣子”。
　　说到这里父亲顿了顿，稍稍犹豫之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开讲说：那一年我接受调查时，就被弄进去吃过“七大两”。
　　他说刚进去的时候为自己的满身冤枉而只顾生气，并不觉得很饿，吃过饭后把碗丢下，不料想那碗很快就被别人拿过去，用一块寸把长的塑料皮刮得干干净净。“直到后来，感觉到了饥饿，并且饿得实在承受不住了，可又苦于没有那块能把碗整干净的塑料皮，不得不伸出舌头，舔了几天碗……”
　　说到这里父亲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可怜的父亲，在逃不脱饥饿的同时，竟然也经历过类似于黄老王的舔碗经历，只不过他没有那么的理直气壮，却是有着不可随便与外人言说的苦衷。
　　
　　 [ 本帖最后由 非花非雾 于 2011-12-26 16:4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