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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同学前进

2022-01-16经典散文
[db:简介]


         顺利地穿过十字路口,走到小学校门口,总是走到那里,无法继续向东,向东意味着前进,我却无法看清前方的景象。我又一次神思恍惚,滑进那个困扰多年的梦里。
         走到小学校门口之后,梦就变得很朦胧,很意象。高大的铁栅栏外,总出现一些障碍物,有时是推土机把道路挖断,掘出一块块黑红色的泥土,那些新翻上来的泥土,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湿潮的温度。有时那里堆积了厚厚的积雪,一个孤独的雪人,滴滴答答,似融不化,却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更多时候,梦见那个地段,出现很多杆子,极象修房子搭起的脚手架,树干捆绑搭建的,那些树干没有枝叶,没有根,只有深灰里泛绿的树皮。树干与树干之间有空隙,有很多空隙,却总不能让一个人的身体从容通过。
        很多年这样的情景在梦中出现,不是天天,也不是经常,只是偶尔。但是很多年里,偶尔连续不断地闪现开头和结果相同,中间情节不尽相同的梦,这意味着什么?
       梦中的地点很准确:我就读的小学校门口。梦中的意念飘忽又坚定——向前进。所以,一开始我直接把破解谜梦的焦点锁定在了前进身上。
        前进,是一个男生的名字。准确说,是一个小男生的代号,个子瘦高,黑红脸,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那种黑红面色。高颧骨,鞋拔子脸形。手长手大,指关节突出。他说话的时候,中间经常停顿,像打嗝一样,好象突然有股气从肚里泛上来,停顿一下又强压下去,不把这嗝的一声从喉咙里发出来。他个子比全班同学都高,看人的时候却爱朝上翻白眼,一下一下地往上翻。
        前进是我小学三年级之前的同桌。

        我和他对峙着。前进的个子高出我半头,他的阴影罩在我身上。有了阴影,他的脸不再显现一点红色,阴沉沉地黑着。他比我高,眼白一下一下还是往上翻,这让他的阴沉多少显得有点滑稽。他的阴影和阴影下的脸,让我有点紧张,他手里握着一把高梁杆扎成的扫帚。
        我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毫不躲闪,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他显然不习惯我不躲闪。三年来,他习惯了我的怯懦。我的书包经常被他无缘无故扔到地上,铁皮文具盒哗啦一声,从旧书包里掉出来,分成一深一浅两个薄铁皮盖子,薄的盖子上,油漆画的图案上,有他用小刀刻画的痕迹,那些印迹细密深刻,刮掉了我刻上去的自己的名字。
        我是怎么和前进结下的仇,我不清楚。只是记得,他想方设法往我跟前挤,他揉搓我的课本,他揉搓我的作业本,他把它们翻卷起来,一张张卷出深深浅浅花瓣样的褶皱。这些花瓣样的褶皱被老师拎起来向全班同学们展示,看!像棵卷叶烂白菜。年轻的小杨老师脸上挂着嘲讽的笑,这样说。
        她这样说我的口吻和表情,和说前进同学是一样的,看!白长了那么高的傻大个儿。教室里大家哗地一起笑,有的同学还笑着重复老师的话。不同的是,小杨老师说我时,我是坐在座位上,低垂着头,滚烫着小脸,暗暗地咬着牙齿。小杨老师说前进,他是站在黑板前面的——黑板上的习题做不出来,他黑红着脸,满不在乎地背着老师朝大家迅速笑笑,半是尴尬半是强撑出来的顽皮,眼白还是一下一下往上翻。他的个子比小杨老师高出一截,他的蓝布衣褂是脏旧的,衣领褂襟有着一片片磨出光亮的污迹,衣袖裤腿抽巴着,又短又瘦。
        他背转过身,把自己用黑乎乎的橡皮擦出小破洞的脏兮兮的作业本,推在我脸前,你--你推我胳膊,让我把我--我作业本擦了个窟--窿。赔!他气冲冲地说,使劲压下他想打却打不出来的那个嗝。赔字,说得一点都不打嗑巴。
       我就这样和他对峙着。对峙在小学三年级一个普通的傍晚,放学后的教室里。
        忘了起因,也忘了过程。我没有忘记结果:那是我小学生涯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架--他手舞扫帚,我赤手空拳,打在了一起。奇怪的是没有人报告老师。作为当事人,我和他都不会报告老师。周围应该有别的同学,值日打扫卫生,应该不止我和他两个。没有人劝架,更没有人拉架。难道那天放学后留下的值日生只有我和他?不应该啊?不过,也许真有那种可能。
         更奇怪的是,从那天起,前进居然离我很远。我说的远,不是指座位距离,而是他不再向我悄悄靠近,不再对我恶作剧。两个沉默的小学生,生活学习在各自狭隘的小空间,偶尔碰触,同时瞪起眼晴,惊疑地短暂对视。
        没过多久,前进被一个瘦高个子黑红色鞋拔子脸形的老男人老鹰叼小鸡,拎出了教室,没几天,前进一身惨白孝服又被那老男人拎着去了趟教导处。后来,再不见同学前进踏入校门。尽管他家就住在学校附近,与校门隔着一条马路。隐隐听同学老师说,前进病在床上很多年的妈妈死了。他们毫不避讳,大声说死了,而不是用“去了”这个词,让我对前进不上学了这件事,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今天数九寒天真冷。正中午大太阳下,还能看到嘴鼻里呼出的白汽,不停地翻卷成花团又飘散。下班路经菜市场。店铺里人挤满满当当。露天小贩几乎没有勇气挑战严寒。
        靠近桥头,一辆蒙着厚棉被苫盖着的拉货卡车,十几箱苹果堆放在地上。其中一箱打开来,红艳艳的苹果在寒风里一点也不减它的漂亮。路过了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去。买点苹果吧。突然就这么想。     
        问价,挑果,装袋。贩子弯腰细瞅地上摆着的电子秤。“十块--七,十块五--毛,你给。"我愣了一下。小贩见我不吱声,直起腰来。瘦高个子,毛绒帽子下露出一双眼睛,眼白一下一下往上翻。脸冻得通红也没遮住面色的黑。红肿的裂着黑红小口子的长手大手,手指关节根根粗大。
        前进!我在心里惊叫。三十多年前的对峙风云翻卷。
        贩子呵呵笑着跺着脚。“十块五毛--钱。"邻县口音,不是我熟悉的乡音。
       我暗自摇头,恢复了原态。冻缩缩摸出钱包,先抽出最上面的五毛递给他,又抽出一张十块的。算了,不搞价了。我笑着说,搞来搞去减去五毛,真不够你在这里受冻的辛苦钱。
        贩子紧跺着脚笑,连称就是就是,还是眼白一下一下地向上翻。
        往家走的路上,塑料袋里的苹果好像冻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轻轻互相碰撞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我对着苹果神思恍惚。它们从寒冷中醒过神来。红润着脸蛋,散发着甜丝丝的芳香。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满满一架板车上各种水果的芬芳,突然间包围住我,奇香缭绕。
        我惊讶地发现,面前这个水果摊主这样熟悉。高高瘦瘦,黑红的鞋拔子脸形,黑亮的眼睛,眼白还是不由自主一下一下地向上翻。他手把着杆秤,一边嘴里喃喃背着九九乘法口诀,一边不停地一下一下地往上翻着眼白。活脱脱小时候,答不出老师提问的模样。
        我认出他来,他认不得我。那时我已是一个四岁男孩的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家乡探亲。原本,我只是当街冒出买些苹果的念头。遇到前进,我却改变了主意,一样水果少买一点,嘀哩嘟噜买了好几种,一样一小堆儿。我看着他从小长得比我们老成的脸,看他满头大汗在太阳下高高瘦瘦站着,微佝胸肩,微仰着头,看他慢慢口算这一笔一笔的生意帐。他原来的算数成绩总不及格,十位数以上的计算题都经常出错,这斤斤两两,分分厘厘,怎么费心算得准确精妙。那个时候,计算器还没普及,生意人靠的还是心脑算。
       他终于报出一个数目。我的心里百味陈杂,递钱给他。
        旁边一个过路的推车小贩大声和他打招呼,前进!今天生意不错哇!
        他呵呵笑答,你也不错哇!
        没亏本哇!前进!那人又问。
        谁有病欺负一个傻子!他大咧咧笑,递过找我的零钱。
        你找错了吧。我笑着说,乡音已改,他认不出是我。他错愕地看着我的脸,和当年费劲心思答出问题被小杨老师否定了一样。又微仰起头翻白眼。
        我笑笑,轻声说:哎呀,是我算错了。
       他咧嘴笑了。前进真的没认出我来。

        我想我早原谅了前进。不然二十年前,街头偶遇,不会很自然地和他面对面。一个当年十位数以上加减法乘除都吭吭哧哧算不利索的人,竟然选择了抓起秤标,以斤斤计较的小生意谋生。我揣测过他的生活境况,甚至猜想过和他一起生活的女人是什么模样,想象过他的子女,会不会也长一张黑红的鞋拔子脸形,我唯一希望的是,他的孩子不要继承他的智商。我想,我是无数次原谅过前进。
        但是,不久之后,那个谜一样的梦又在深夜出现。多少年,马迹都已不复存在,何况蛛丝。渐渐地,我把破解这个梦当成了一种解除思乡烦闷的乐趣。
         一年级的冬季,我每天清晨要早早到校,打开教室门,在老师同学到来之前,把讲台旁边的火炉子生得旺旺的。放学以后,负责调煤焖火。小杨老师说,我家离学校很近。从我家到学校,要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前进家住在学校马路对面,他应该是班上离教室最近的,男孩子应该比我更胜任这个光荣的任务。我劳动积极表现好,第一批戴了红领巾,前进直到被迫缀学也没有让那抹令人骄傲的红色飘扬在胸前。
         不用把当年的前进从时光深处拉出来追问,就象我回不到那个八九岁的年龄。我把自己一缩再缩,回到小学三年级,那场架打完架,我没有哭,身上手上脸上都没有见红挂彩,前进若无其事,也没狠狠地威胁我。
        我又往三年级之前的记忆缝隙里张望:两人一张的木头课桌上,几乎都有深深浅浅的三八线,有铅笔画的,有蜡笔画的,还有用小刀深深地刻上去的。那一条线,很少在桌子正中,强势的一方占着大半河山,弱势的一方唯唯懦弱。只要是老师不在,教室里常常因为三八线闹得鸡飞狗跳。我和前进在后排的课桌上也有一条线,铅笔蜡笔一次次叠加,显得很粗,位置基本居中。谁画的真记不清。我好象没有因为一不小心胳膊越界被前进用铅笔尖扎过胳膊。
        我和他坐在破旧的两人一条的木凳子上,凳子腿经常咯吱咯吱响,时常别的男生恶作剧,会悄悄突然踹过来,把我和前进连同凳子一块蹬倒。有一次,他低头弯腰捡起断了的凳腿往起站,我在后面快速地推了他一把,他哎哟一声脑袋碰在课桌抽屉上。我得逞了心里冷笑。他站起来捂着头,涨紫了那张黑红的脸,眼白一下一下住上翻,没吭声。
        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响了一下。
        那个瘦高个子长长脸儿的小男生抱着我贪玩遗忘在操场上的书包,急急跑着追着,他喊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我还看到教室门外,全班同学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大圆圈,我迟疑着不肯拉住他脏黑的小手。那个游戏,大伙一起拍着手,唱着歌,圆圈里一个优秀的同学拍手唱歌,绕着场子蹦蹦跳跳向前进。大家一起唱的歌是: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这个寒冬的夜晚,我又一次想起我的同学前进,仿佛看到他黑红的鞋拔子的脸形,看到起他略微带点结磕说话的表情,还有他那一下一下地往上翻的眼白。
        我不知道,那个谜一样的梦会不会再一次出现,也不知道下次出现,梦里又会有什么新的变化。可是我知道,只要向着满天朝霞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不断前进,我就能走到东西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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