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死我不哭——谨以此文献给母亲八十五周岁寿诞
2022-01-17抒情散文程贤富
近年来，我常常提醒自己，母亲逝世后，我是不会哭的。——题记
一 天下最伟大的是母亲，无论她们是贫穷还是富裕，是高贵还是低贱，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有文化的。我此生接触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母亲讲给我的。刚能记事的时候，我……
一 天下最伟大的是母亲，无论她们是贫穷还是富裕，是高贵还是低贱，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有文化的。我此生接触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母亲讲给我的。刚能记事的时候，我……
近年来，我常常提醒自己，母亲逝世后，我是不会哭的。 ——题记 一 天下最伟大的是母亲，无论她们是贫穷还是富裕，是高贵还是低贱，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有文化的。我此生接触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母亲讲给我的。刚能记事的时候，我骑坐在母亲的双肩上，从外公家里回来。火辣辣的太阳高悬在空中，照得大地升腾着青烟，像即将着火了似的。走到上王家坡一棵大桐子树底下时，汗流浃背的母亲，将我从肩上放下来，一边用衣襟扇风，一边喘着气给我讲孙悟空，一个筋斗就能翻越十万八千里的故事。母亲讲完了，还临场发挥说，要是有孙悟空的本领，一步就能从这儿走回家里，该多好啊。 一听完这个故事，我便望着蔚蓝的天空不停地想象，孙悟空的身子在天上什么地方，腿在天上什么地方。要是他的身子不够高，腿不够长，他一步怎么能走那么远呢？直到小学毕业前夕，我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总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形容某人自欺欺人时，母亲就会说“养儿盗林”。后来读了《掩耳盗铃》这个成语故事，我才恍然大悟，母亲说的是“掩耳盗铃”。还有，形容某人非常贫穷，母亲就会说他“穷死烂叶”。后来读了《孟子》一书中的这句话：“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才知道母亲说的是“穷斯滥矣”。 脑中装着孙悟空的故事，还装着那么多词语，因而我认为母亲是有文化的。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才让我意识到，母亲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 那一年，母亲跟我去苏马荡度暑假。我递给母亲一把防盗门钥匙，说进出方便些。谁知母亲开得来防盗门，却认不得门牌号，回家时须人陪同。平时见母亲用钱，大额小额的都区分得清清楚楚，没想到她连门牌号也认不得。最后妹妹出了个主意：在门外立一扫把，母亲单独进出时，看见扫把就不会走错门了。 此后，我从旁打听到，母亲没进过学堂门，她口中那些词语，全是从生活中捡来的。 二
母亲的伟大之处在于，哪怕自己像猪一样活着，她们首先想到的却是孩子。 母亲一生共养大了七个子女。俄罗斯总统普金说，俄罗斯的幅员非常辽阔，但是没有哪一寸土地是多余的。套用普金总统这句话说，母亲的子女非常多，但是没有哪一个是多余的。她深受着她的每一个子女，每一个子女也都深受着她。 当年，母亲是如何把襁褓中的我带大的，我不得而知。但母亲是如何把嗷嗷待哺的弟妹们带大的，我却是亲眼所见。 要养大这么多孩子，无钱买奶粉，母亲就用一个瓦钵装着大米，长期用清水浸泡着，白天放在家里，晚上则搁在屋顶上沾露气。每当没有奶水时，她便用木棍捣一捣，将米捣烂后，再加白糖熬成米糊喂养弟妹。需要说明的是，在那个年代，对于一般农民来说，无论大米还是白糖，皆是计划供应的奢侈品，须人上托人才能弄到一斤半斤。 那时家中无存粮，一季接不上一季。过完春节，家中的粮食就吃光了。此后，豌豆出来了就顿顿光吃豌豆，洋芋出来了就顿顿光吃洋芋，大人如此，小孩亦然。刚学吃饭的小孩嚼不烂豌豆，母亲便自己先嚼烂，然后嘴对着嘴喂给他们。时常他们还没喂饱，生产队的上工号令又响了起来。母亲只得慌慌张张地刨上几口豌豆，又匆匆忙忙下地去了。 下半年挖红苕的季节，是最省时省力的。清早起来，猪和人都吃过了，上工前再加一锅猪草，而后在猪草中间掏个大洞，埋些红苕进去。中午收工回家时，灶里的柴燃尽了，锅里的猪草煮熟了，深埋其中的红苕也焖熟了。在猪草当中焖熟的红苕，与单独煮熟的红苕相比较，更加香甜软糯，大人小孩均可直接食用，因此省时省力。 当年的猪，吃的是各种各样的野草。在百草当中焖熟的红苕，被人戏称为百草药膳。我们都是吃百草药膳长大的，故一生无病无灾，身体倍儿棒，吃什么什么香。 三
母亲的伟大之处在于，在困难面前，她们往往比男性更有耐心，意志也更加坚定。 我们这个大家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父亲的突然离世。 一九八五年，父亲离世时，我们前面四个已然成家立业，但后面三个——四弟还在读初中，幺妹刚小学毕业，幺弟还在小学四年级就读。 人生有三大不幸，我们家人便遭遇了两大不幸。弟妹们幼年丧父，母亲中年丧夫。家中忽然失去了顶梁柱，一般家庭也就轰然坍塌了。然而，目不识丁的母亲下定决心，不光要养大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还要将他们培养成材。 父亲陡然辞世，我们四个已经成年的大哥大姐，只好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大姐出嫁了，按照农村的风俗习惯，没有理由给她摊派任务了，但同为女人，只有她能安慰母亲，同时她对这个家庭的主动帮衬，也是最大的。母亲料理家务，种自留地。大哥和三弟负责种田，我每月给二十块零用钱。 现在看来，这区区二十块钱，是不值一提的。可是，八五年我的月工资不足五十元。工作十年，我仅仅存了一千块钱。大姐那时在做生意，我借给她了。从八八年起，连续三年，三个弟妹先后考上了职业学校。在那时，考上职业学校，就意味着一生衣食无忧了。上学时没有学费，我手里也没钱，迫于无奈，只得叫他们到大姐处去拿。事后大姐跟我一结账，我十年辛苦工作的成果，尽管只剩二百多块了，可是我很高兴，一大家人也都很高兴。因为我们终于走出困境，走出黑暗，见到黎明前的曙光了。 母亲除了种地，每年还精心饲养两头肥猪。上半年喂一头卖钱，供弟妹们上学，下半年再喂一头过年。大哥当年在老家开店，经济上比较灵活，比较宽裕，也经常给母亲零花钱。我们给的钱，包括母亲自己挣的，一分一厘，她全都用在弟妹们读书求学上了。 如今，虽说我们弟兄姊妹都没有大富大贵，但是都在城里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空间。这都是母亲有远见，将我们兄弟姐妹妯娌都团结在一起，齐心协力，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像一只木桶，母亲就是那道铁箍。假若那道铁箍断了，这只木桶也就散架了。 四
母亲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即使气血将尽了，她们还在替弱势子女操着心。 现在，母亲真的老了，为了安排好母亲的生活，我们弟兄姊妹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既不互相攀比，也不互相推诿。 连乌鸦也知道反哺呢，况生而为人乎？从前，母亲使尽浑身解数将我们养大；现在，给风烛残年的母亲一个幸福的晚年，理所应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恩，昊天罔极。” 唯有如此，母亲百年归天的那一天，我们一个个才可以自豪地说，母亲此生对得起我们，我们此生也对得起母亲。母亲寿终正寝的那一天，我们也没有准备洒一滴泪。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哭哭啼啼干啥呢？常言道：“在生不孝，死了流狗尿。”只有那些父母健在时，没有尽心尽力，父母殡天之后顿生悔意的人，他们才会撕心裂肺，哭得死去活来的。 今年退休之前，我去向母亲告别。母亲住在幺弟专门给她买的一栋大房子里，平时的生活起居，都是幺妹在照料。 听说我退休了，母亲的神情有些沮丧。为了缓解母亲的情绪，我赶快拿出事先准备的红包。母亲收下红包，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我说，退休了，还会经常来看您。现在，您的生活还能自理，动一动对身体有利。以后不能自理了，我们轮流侍候您。我们会让您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点，请您放心。 母亲说，久病无孝子，她想一生病就死去，免得连累我们。 我说，母亲您别担心，如果单独一人服侍您，您病久了，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轮流服侍您，“久病无孝子”这个魔咒，在我们面前会失灵的。 母亲说，她于农历一九三五年十月十六日半夜子时，出生于今红狮镇黄水村，小地名叫金鸡埫的地方。 母亲担心她羽化登天之时，我们不知她生于何年何月何地，无法写牌位，让其阴魂无处可归。于是，我郑重记下母亲的这个嘱托。 母亲还吩咐说，我们七兄妹，仅大哥大姐无退休工资……。 虽然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说，没有退休工资的，可以不负担，我们剩下的轮流侍候您，好不好？ 听了我的表态，母亲有如孩童般灿烂地笑了。 妈死我不哭，我希望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也没有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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