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爱
2022-01-17叙事散文潘霞
永不消逝的爱文/潘彩霞张晓风说,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头衔、地位、学历、经历、善行、劣迹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过是个孩子——好孩子或坏孩子——所以疼了他。何洁对流沙河的爱就是从疼惜开始的。那年夏天,骊山脚下华清池畔,微风轻拂荷花正好,一个面貌清秀……
永不消逝的爱
文/潘彩霞 张晓风说,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头衔、地位、学历、经历、善行、劣迹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过是个孩子——好孩子或坏孩子——所以疼了他。 何洁对流沙河的爱就是从疼惜开始的。 那年夏天,骊山脚下华清池畔,微风轻拂荷花正好,一个面貌清秀、形容消瘦的青年正在痛苦地徘徊,发表在《星星》创刊号上的一篇不足五百字的《草木篇》被当作“大毒草”来批判,他是跑到西安来“避风”的。 “看,那个勾着脑壳散步的就是流沙河!”不远处,有人惊呼。她们是成都川剧团的女演员,是来西安演出的。一双双惊异的目光锥子一样刺向流沙河,只有她,心中一颤,默无一语。流沙河的诗,她很早就喜欢,没想到,“疯狂向党进攻”的他,没有想像中的三头六臂,竟然是位清癯儒雅的文弱书生!她看他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 这个漂亮的女演员就是何洁,当时只有15岁。 不久,流沙河被勒令回成都接受批判,从此戴上“大右派”的帽子,时年25岁。何洁开始牵挂他,从流沙河的朋友丘原的妻子处,她了解到流河沙的为人,她更为他的冤屈感到心痛。她默默关注他,设法接近他,从同情到爱情,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想与他共赴一个命运,这在人人避“右派”唯恐不及的年代,该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然而,没有勇气,不去犯傻,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怎么配称爱情? “文革”开始,流河沙被押送回老家金堂县城厢镇,送别的,唯有何洁。车站旁,阔大的法国梧桐树下,他们握手道别,在两个押送的人面前,努力保持着矜持。“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从何洁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流沙河读到了怜惜、倔强、和深深的爱恋。 迎着冷眼、鄙视,不顾阴云密合、杀机四伏,何洁去乡下看望流沙河。夏夜,在明月清风的陪伴下,他们依偎在故园的台阶上,浅吟低唱。月影婆娑,虫儿酣睡,爱情的幸福让他们暂时抛开了苦难,忘记了黑暗。一切多么美好啊! 回到成都后,很快,她收到流沙河寄来的信,信中追溯了他们的相逢相识,还有感动、期待,他说“我只是一粒松脂,是你的爱使我变成了琥珀,有了存在的价值。”“我只想有你和我在一起,劳碌终日,自食其力,谢繁华,绝交游,乐淡泊,甘寂寞,学那拙技的鹪鹩,营巢蓬蒿之间,寄迹桑榆之上,栖不过一枝,飞不过半里,啾啾唧唧,唱完我们的一生。”信中,他称她“我的洁”,落款是“永远是你的河”。在冷酷的环境中,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温暖让跌入底谷的流沙河有了生存的勇气,生活的信心。“你是一株乔松,而我只是一茎松萝,攀缘着你,托身于你。”是何洁,飞蛾扑火般,一次次用爱燃亮了那盏将灭的心灯。 短短一个月,7只情雁飞到何洁的枕边,“洁”、“我的好洁”、“我的乔松”,热辣辣的呼喊也让爱情迅速升温。与此同时,时局更加动荡了,《四川日报》又在点流沙河的名,灾难在所难免。1966年七夕节,收到第七封信的第二天,何洁义无反顾离家出走。 “何洁疯了!”亲友的话,她充耳不闻;母亲的苦口婆心,不听了;省川剧院的工作,不要了;她要把自己小小的赌本跟他合起来,向生命的大轮盘去下一番赌注。只要和至爱的人在一起,输赢又有什么关系呢? 七夕的夜,满天乌云,星月无光,一个苦涩而又甜蜜的婚礼正在举行,花烛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一只新枕头,一碗红烧肉,唯一的宾客是流沙河的老母亲,窗外,两名荷枪实弹监视流沙河行动的民兵正为一对新人“巡逻放哨”。拜堂刚一结束,流沙河就被民兵带走了,“洞房花烛夜”,就这样划上了凄清的句号。 “欢乐的贫困是美事。”婚后,何洁以“大右派”妻子的身份,和流沙河一起,在故园扎了根。白天,流沙河“赤脚裸身锯大木”,何洁则替人缝洗衣服做保姆,荷锄担粪植树种菜,为了不被欺负,还学会了大着声音、红着脸和小贩讨价还价,演员出身的她,成了小镇上粗声大气的平凡农妇。晚上,她为他“偎热冰冷的脚,扇凉汗浃的身”,她和他一起研究契诃夫,捧读普希金,艺术见解常令流沙河惊叹不已。暗无天日的生活,有她共患难,他于愿足矣。 批斗、抄家是家常便饭,已有身孕的何洁大着肚子和流沙河并排站在一起接受“造反派”的打骂,孩子出生后,继续背在母亲背上挨斗。浩劫十年,小小的家被抄十二次,何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着七封情书,那是她最心爱的珍品。为生存身心俱疲的同时,流沙河苦中作乐,创作了《故园九咏》《情诗六首》,他用喜剧的笔墨把一切痛苦不动声色地溶于白描之中,尺幅斗方间,既有时代的痛苦,又不乏贤妻小儿带来的欢乐。 书籍文稿、生活用品被抄的抄,烧的烧,只有何洁东躲西藏、托亲靠友保存下来的情书幸免于难。后来,何洁把七封信和情诗的手稿一页一页整理出来,捧起那些用笔记本散页写就的书信,流沙河一边读一边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这是我写的吗?这是我写的吗?”激动之情无言可表。 “文革”结束,随着流沙河复职,为了缩短和他的距离,何洁也走上了创作的道路。为了安静写作,她上了青城外山的普照寺,《落花时节》《山里山外》《空门不空》《山月寮记事》等佳作就是在这里完成的,中篇纪实小说《落花时节》还荣获“十月文艺奖”,并被收入《当代中国文学名作鉴赏辞典》,作品也屡受巴金和老作家车幅的高度赞扬。 这段时间,流沙河的长篇叙事诗《妻颂》、《锯齿啮痕录》也相继脱稿,“爱你给我准备专治打伤的药酒,爱你疯狂地扑向打我的人”“爱你不顾面子给人当保姆,爱你不让我知道钱已用尽”,诗行里,俩人相濡以沫的一幕幕令人感动不已。 然而,爱情充满变数,它不可能有计算机般精准的轨迹,22年屈辱磨难,他们携手共度,天亮了,爱情却戛然而止。 “一个屋檐下容不得两个天才。”流沙河提出了离婚。“只有爱情,永远不会变节”“此生一息尚存,终不负君”,言犹在耳,然,已成过往。 带着对流沙河的眷恋,带着爱情受挫的心境,何洁远赴云南。跪拜于观音庙前,她终于了悟:“人生聚散无常,缘尽即散,这其中本无是非可言。” 平静地结束了与流沙河25年的风雨同舟,何洁再上青城,并开始规划青峰书院。如今,《我与青山共白头》就刻在书院的照壁上,青城山上,直沁心脾的静谧的绿让她感到对天地的眷恋,对众生的博爱。曾经沧海已化作滔滔江水,喧嚣滤尽,只剩如水的宁静。“心宁是净土,心安是归宿”,白居易的诗成了她一生的向往。 2008年,《七只情雁》被收入《世界上最美的情书》一书,何洁说,她希望年轻的读者都有爱的光明,都有光明的爱。然而有些爱,就算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将同青春的烙印一同深藏于内心,永不消逝。 ---------
文/潘彩霞 张晓风说,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头衔、地位、学历、经历、善行、劣迹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过是个孩子——好孩子或坏孩子——所以疼了他。 何洁对流沙河的爱就是从疼惜开始的。 那年夏天,骊山脚下华清池畔,微风轻拂荷花正好,一个面貌清秀、形容消瘦的青年正在痛苦地徘徊,发表在《星星》创刊号上的一篇不足五百字的《草木篇》被当作“大毒草”来批判,他是跑到西安来“避风”的。 “看,那个勾着脑壳散步的就是流沙河!”不远处,有人惊呼。她们是成都川剧团的女演员,是来西安演出的。一双双惊异的目光锥子一样刺向流沙河,只有她,心中一颤,默无一语。流沙河的诗,她很早就喜欢,没想到,“疯狂向党进攻”的他,没有想像中的三头六臂,竟然是位清癯儒雅的文弱书生!她看他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 这个漂亮的女演员就是何洁,当时只有15岁。 不久,流沙河被勒令回成都接受批判,从此戴上“大右派”的帽子,时年25岁。何洁开始牵挂他,从流沙河的朋友丘原的妻子处,她了解到流河沙的为人,她更为他的冤屈感到心痛。她默默关注他,设法接近他,从同情到爱情,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想与他共赴一个命运,这在人人避“右派”唯恐不及的年代,该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然而,没有勇气,不去犯傻,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怎么配称爱情? “文革”开始,流河沙被押送回老家金堂县城厢镇,送别的,唯有何洁。车站旁,阔大的法国梧桐树下,他们握手道别,在两个押送的人面前,努力保持着矜持。“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从何洁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流沙河读到了怜惜、倔强、和深深的爱恋。 迎着冷眼、鄙视,不顾阴云密合、杀机四伏,何洁去乡下看望流沙河。夏夜,在明月清风的陪伴下,他们依偎在故园的台阶上,浅吟低唱。月影婆娑,虫儿酣睡,爱情的幸福让他们暂时抛开了苦难,忘记了黑暗。一切多么美好啊! 回到成都后,很快,她收到流沙河寄来的信,信中追溯了他们的相逢相识,还有感动、期待,他说“我只是一粒松脂,是你的爱使我变成了琥珀,有了存在的价值。”“我只想有你和我在一起,劳碌终日,自食其力,谢繁华,绝交游,乐淡泊,甘寂寞,学那拙技的鹪鹩,营巢蓬蒿之间,寄迹桑榆之上,栖不过一枝,飞不过半里,啾啾唧唧,唱完我们的一生。”信中,他称她“我的洁”,落款是“永远是你的河”。在冷酷的环境中,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温暖让跌入底谷的流沙河有了生存的勇气,生活的信心。“你是一株乔松,而我只是一茎松萝,攀缘着你,托身于你。”是何洁,飞蛾扑火般,一次次用爱燃亮了那盏将灭的心灯。 短短一个月,7只情雁飞到何洁的枕边,“洁”、“我的好洁”、“我的乔松”,热辣辣的呼喊也让爱情迅速升温。与此同时,时局更加动荡了,《四川日报》又在点流沙河的名,灾难在所难免。1966年七夕节,收到第七封信的第二天,何洁义无反顾离家出走。 “何洁疯了!”亲友的话,她充耳不闻;母亲的苦口婆心,不听了;省川剧院的工作,不要了;她要把自己小小的赌本跟他合起来,向生命的大轮盘去下一番赌注。只要和至爱的人在一起,输赢又有什么关系呢? 七夕的夜,满天乌云,星月无光,一个苦涩而又甜蜜的婚礼正在举行,花烛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一只新枕头,一碗红烧肉,唯一的宾客是流沙河的老母亲,窗外,两名荷枪实弹监视流沙河行动的民兵正为一对新人“巡逻放哨”。拜堂刚一结束,流沙河就被民兵带走了,“洞房花烛夜”,就这样划上了凄清的句号。 “欢乐的贫困是美事。”婚后,何洁以“大右派”妻子的身份,和流沙河一起,在故园扎了根。白天,流沙河“赤脚裸身锯大木”,何洁则替人缝洗衣服做保姆,荷锄担粪植树种菜,为了不被欺负,还学会了大着声音、红着脸和小贩讨价还价,演员出身的她,成了小镇上粗声大气的平凡农妇。晚上,她为他“偎热冰冷的脚,扇凉汗浃的身”,她和他一起研究契诃夫,捧读普希金,艺术见解常令流沙河惊叹不已。暗无天日的生活,有她共患难,他于愿足矣。 批斗、抄家是家常便饭,已有身孕的何洁大着肚子和流沙河并排站在一起接受“造反派”的打骂,孩子出生后,继续背在母亲背上挨斗。浩劫十年,小小的家被抄十二次,何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着七封情书,那是她最心爱的珍品。为生存身心俱疲的同时,流沙河苦中作乐,创作了《故园九咏》《情诗六首》,他用喜剧的笔墨把一切痛苦不动声色地溶于白描之中,尺幅斗方间,既有时代的痛苦,又不乏贤妻小儿带来的欢乐。 书籍文稿、生活用品被抄的抄,烧的烧,只有何洁东躲西藏、托亲靠友保存下来的情书幸免于难。后来,何洁把七封信和情诗的手稿一页一页整理出来,捧起那些用笔记本散页写就的书信,流沙河一边读一边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这是我写的吗?这是我写的吗?”激动之情无言可表。 “文革”结束,随着流沙河复职,为了缩短和他的距离,何洁也走上了创作的道路。为了安静写作,她上了青城外山的普照寺,《落花时节》《山里山外》《空门不空》《山月寮记事》等佳作就是在这里完成的,中篇纪实小说《落花时节》还荣获“十月文艺奖”,并被收入《当代中国文学名作鉴赏辞典》,作品也屡受巴金和老作家车幅的高度赞扬。 这段时间,流沙河的长篇叙事诗《妻颂》、《锯齿啮痕录》也相继脱稿,“爱你给我准备专治打伤的药酒,爱你疯狂地扑向打我的人”“爱你不顾面子给人当保姆,爱你不让我知道钱已用尽”,诗行里,俩人相濡以沫的一幕幕令人感动不已。 然而,爱情充满变数,它不可能有计算机般精准的轨迹,22年屈辱磨难,他们携手共度,天亮了,爱情却戛然而止。 “一个屋檐下容不得两个天才。”流沙河提出了离婚。“只有爱情,永远不会变节”“此生一息尚存,终不负君”,言犹在耳,然,已成过往。 带着对流沙河的眷恋,带着爱情受挫的心境,何洁远赴云南。跪拜于观音庙前,她终于了悟:“人生聚散无常,缘尽即散,这其中本无是非可言。” 平静地结束了与流沙河25年的风雨同舟,何洁再上青城,并开始规划青峰书院。如今,《我与青山共白头》就刻在书院的照壁上,青城山上,直沁心脾的静谧的绿让她感到对天地的眷恋,对众生的博爱。曾经沧海已化作滔滔江水,喧嚣滤尽,只剩如水的宁静。“心宁是净土,心安是归宿”,白居易的诗成了她一生的向往。 2008年,《七只情雁》被收入《世界上最美的情书》一书,何洁说,她希望年轻的读者都有爱的光明,都有光明的爱。然而有些爱,就算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将同青春的烙印一同深藏于内心,永不消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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