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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2022-01-17抒情散文刘柠柠
小时候,我不是一个安静听话的孩子。世界上最小的河流在屋顶。下雨了,雨点从天际垂落,敲打黛青色的瓦片,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瓦槽是河床,雨水用瀑布的姿势跳下来,砸在屋檐下,溅起一朵朵小水花。我喜欢下雨天,看雨丝织成一张硕大的网,把整个世界网在里……
小时候,我不是一个安静听话的孩子。


世界上最小的河流在屋顶。下雨了,雨点从天际垂落,敲打黛青色的瓦片,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瓦槽是河床,雨水用瀑布的姿势跳下来,砸在屋檐下,溅起一朵朵小水花。我喜欢下雨天,看雨丝织成一张硕大的网,把整个世界网在里面。晒谷场边的竹子在雨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曳,被雨水洗过的竹叶绿得发亮。


母亲在门口放了一把收好的雨伞,服服帖帖地靠着墙壁,黑色伞面,金属伞柄,弯着的一头在地上,像一把倒置的拐杖。这是三年前父亲被评为种粮食的先进个人后,从镇上领回来的奖品,来我家几年,和父亲一样勤勤恳恳。母亲把伞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叮嘱我和妹妹进进出出不要忘记带伞。


我要出去,母亲追上来,强行把雨伞撑开后塞在我手里。虽然不情愿,可我害怕母亲铁青的脸和瞪得溜圆的眼睛,只好拿着。雨伞的温柔里有隐忍的坚韧,能和无孔不入的雨对抗,在天地之间给我撑出一小片无雨的天空,没有一句怨言。


收割早稻,还要赶着把晚稻插进稻田,大人们早出晚归。这场雨把大多数人关在家里,享受老天爷赐予的清闲。我和同伴已经商量好,趁此机会去水库边的莲田里偷荷花。平时荷花的主人看管得紧,忙农活的大人们来来去去,我们没有机会下手。


莲藕是一种讨人喜爱的植物,漫天的雨,荷叶与荷花也不忘散发出它们独有的清香。来到莲田边,大家都有点犹豫,最后谁也没有下狠手,一人摘一朵荷花便了事。大人们说了,折了荷花和荷叶,埋在泥巴里的藕会烂掉。


摘下荷花瓣,扔在水里,像一只只粉嫩的小船,漂在水上,水面上瞬间充满了诗意。我们的目标是荷花蕊。摘掉才刚刚成型的莲蓬,剩下黄色的花蕊。花蕊细细密密,有点像女孩额前的刘海,整整齐齐。用一根长线系住花托,一圈圈缠好了,再举起来,松开线圈,荷花蕊被线牵着,急速旋转,嫩黄的花蕊四散张开,转出一个个漂亮的黄色小圆,像伞。


有人提议,一人掐一片荷叶吧。我把荷叶翻过来,顶在头上。淡淡的清香将我包围。雨点砸在荷叶上,轻微的噗噗声,似乎也带着清香。英子的荷叶比我的大,雨珠儿在荷叶上滚动,像一颗颗剔透的水晶,映出荷叶的绿。


扔在一边的黑色雨伞被风刮翻,我追了好远。追到雨伞,荷叶又丢了。我返回莲田边,看看伞,再看看从我头顶跌落的荷叶,美和丑的对比鲜明而醒目。


回家时衣服差不多湿透,头发也湿了,贴在脑门上,自然免不了母亲一顿好训。她煮了姜汤,放了红糖,瞪大眼看着我喝。姜汤在我的嘴里点着一把火,从喉咙开始,火辣辣的,一直烧到胃里,然后在全身弥散。母亲又拿来一件干净的旧衣服,使劲揉搓我的头发,不停地唠叨,带着伞,怎么也淋成这样?我没说一句话,看着那把黑色雨伞静静地靠在大门口,保持着固定不变的姿势,水珠断断续续地从上往下滴,不紧不慢,一颗在地上站稳了,另一颗再跳下来,落在同一个位置。


母亲去做饭,吩咐我把伞撑开,把伞面晾干。我用力把伞骨往上推,卡子像一个可以伸缩的小耳朵,压住了,缩进去,再弹出来,伞骨稳稳地卡在上面。有几根伞骨的接口曾经坏过,母亲用父亲钓鱼的线将它们牢牢地接好,又完好如新。


但是我对这把雨伞非常厌倦了。它旧了,伞柄上的锈迹像老人脸上的老年斑。它也很沉,黑乎乎的伞面罩着我,心情也像它一样阴郁。没有人知道,我想要一把印花伞面的雨伞,哪怕只是彩色的也行,只要不是这把黑色雨伞就好。伞面是雨伞的衣服,颜色鲜艳,能抓住别人的视线,收获许多称赞和羡慕。


但我不敢对母亲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讨厌浪费。


开学之前,我对母亲说,给我买一把雨伞吧,我不想再和妹妹共用一把雨伞上学了。母亲瞪了我一眼说,这把伞这么大,怎么就不能两个人共用了?我不敢再说下去,怕母亲猜到我的心思。还是父亲给我解了围,答应下学期一定给我买一把新伞,花纹伞面的那种。条件是这学期我依然要和妹妹共用一把伞,还要考出好成绩。


我终于拿到了渴望已久的新雨伞。锃亮的不锈钢伞柄,没有令人生厌的锈迹。暗红色尼龙伞面,印着白色黄色花朵,还有绿色的叶子和藤蔓。


每晚睡觉前,我的愿望是:明天下雨吧,蒙蒙细雨或是电闪雷鸣都没关系。


从学校回家有五六里路。放学回家的队伍,从十来个人慢慢缩减到五个,我们住在同一个村。雨水把路面淋湿,人、车辆和家畜,把湿润松软的泥土搅拌一遍又一遍,我得脱了凉鞋才能走。雨伞是盛开在雨中的花,我觉得,我的新雨伞是最绚丽最耀眼的一朵。撑开雨伞的那一刻,心也变得晴朗起来。雨点敲打伞面,奏出和我的心情一样轻快的音乐。


走到胡家湾时,雨稍微小了一些,雨点落进堰塘,水面上画出无数个小小的圆晕。我们停下来,蹲在水边洗脚,洗凉鞋。妹妹站着,给我撑伞。雨点从伞面滚落,跌进我的脖子,凉爽极了。我扯了一把稻草当刷子,洗完自己的,再给妹妹洗。


先洗完的三个人在路上嬉戏。新华使劲摇动老杨树,受惊的叶片稀里哗啦,水珠一齐抖落,砸在伞上啪啪作响。树下的英子哇哇大叫,她刚刚洗完,还没来得及撑开雨伞,衣服和头发上沾满了水。她的父亲是木匠,家境比我们都要好,是我们当中唯一穿雨靴上学的。她跑到新华旁边,朝小水洼狠狠踏了几脚,浑黄的泥浆水溅起来,沾到新华的裤腿上。他也踩水洼,还击。沾着泥巴的脚是武器,泥浆水是弹药。


五个人一齐踩水洼,战争逐渐变成游戏,每个人的裤子上都印上了泥水。


英子突然哭起来。她个子最小,身上的泥水印子最多,泥浆水在黑色的雨靴上涂抹出大块大块的土黄色。她哭得很响,一边哭一边说,要回去告诉她爸和她哥。她有个哥哥,身高膀圆,剃个板寸头,一幅凶狠模样,正在跟着她爸学木匠。大家终于安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的衣裤都印了土黄色的花。


雨慢慢大了,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知是谁最先开始转雨伞的游戏,五个人,四把伞,一齐在雨里转动起来,水滴被抛出去,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把雨丝切断。我两手配合,越转越快,水滴被抛得越来越远,衣服弄脏后回家会挨骂的担心也被抛了出去。后来索性把雨伞横拿着,继续旋转,看着水滴在雨里转出一个独立的世界。伞面上的印花也跟着跳跃,转成一个斑斓的花园。


那天回家我和妹妹都挨了母亲的骂,但我不伤心。父亲说,期末考试考好了,再给我买一把可以折叠的花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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