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原创] 木乡读树 之 竹树

2022-01-17抒情散文官舟寨

【竹树】
*其实不是竹调皮,是风调皮。竹正在垂着头瞌睡哩,风便来摇他。先是摇最高的那一位,最高的那一位一惊,猛然醒来,头一甩,身子一动,就把身边几位惊动了,那几位又把他们身边的惊动,弄得整个竹海的竹们摇来摆去,起了一波又一波浪。这样的波浪……
【竹树】 *   其实不是竹调皮,是风调皮。竹正在垂着头瞌睡哩,风便来摇他。先是摇最高的那一位,最高的那一位一惊,猛然醒来,头一甩,身子一动,就把身边几位惊动了,那几位又把他们身边的惊动,弄得整个竹海的竹们摇来摆去,起了一波又一波浪。这样的波浪在聚合的同类中极易产生,海浪、沙浪、人浪,大概都是如此形成的。   风像一位尊贵的客人,它一来,整个竹林的每一株竹,都手舞足蹈欢迎。人到了竹海,竹也是这样热情兴奋,是人受欢迎呢,还是人走路时生的风受欢迎,这是一个不好解答的难题。 *   我坐在竹林,像唐代的王维一样,只是我是在白天,既不弹琴,也不独啸,仅仅静坐。不想吹奏什么乐器,那样多少是一种做作,只是想安静地坐一会儿或者一半天。   发当然,这竹林是楠竹林,楠竹的学名叫毛竹。这楠竹修长、茂密。密密的竹林把竹山变成另一个世界,无论外面如何烈日喷火,这里只有清凉。静,凉,让我进入幽思。这幽静的竹林发生过多少爱情故事?相爱的男女,在这里慢慢行走,或静坐,享受清新的空气和幽静的环境,说着知心的话语,拥抱,亲吻,甚至疯狂一回。没有人打搅,也无须回避。只有风轻轻地抚摸有情人。   “一根竹子伸过墙,情郎爱我我爱郎。情郎爱我勤快好,我爱情郎做事强。”竹子是一种象征,情感纽结的象征。相邻女子与男子产生了爱情,女子傻傻地看到隔壁伸过来的竹子,痴痴地想着情郎,忘了别的一切。情哥爱着她,她是幸福的,这种幸福感是心里的蜜。   “送郎送到楠竹山,抱着竹子哭一餐。别人问我哭么子,我哭竹子心不甘。”情郎要远行,虽然不是死别,但这种生离也撕心断肠。感情深到两个人像一个人的时候,怎忍分离?情郎非得走,痴情女子望着情郎远去的背影,好想抱住他不让他走,可是不能;这种深深的悲伤也是无法与外人道的,更不能伏在别人的肩头大哭一场,哪怕是极要好的同性朋友,弄不好成为人们的笑料,只好抱着竹子痛哭。不巧的是,此情此景被别人撞见,别人奇怪地问: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痴情的女子眼里含着泪,带着哭腔说:这竹子心不甘啊!弄得别人莫名其妙,怪怪地看她好一阵子。其实,别人哪里知道是她自己心里不甘。   女子总是柔情似水,主动、热情、恒久。竹子是柔韧的,这正像是痴情女子的爱情,坚忍不拔。   有时,痴情的女子也会故意摆个姿态,让情郎来追求她。“只有笋壳包嫩笋,哪有嫩笋包笋壳?只有情哥来找妹,哪有情妹去就哥?”    当多情的女子有了委屈的时候,情哥就会尽心劝慰“金竹笋子嫩苔苔,问妹哪些想不开?金竹笋子压不住,窄处想到宽处来。”   竹林见证了太多的爱情,或者是缔结了太多的爱情。竹子是不是本身是一种爱情的树?无论日夜,那些竹子勾着头耳厮面摩、窃窃私语。是不是自从娥皇和女英的眼泪洒在了九嶷山的竹子上后,天下所有的竹子都变得多愁善感、痴情忠贞?   叶间,一道细细的阳光射进,七彩的光圈晃动,美丽,令人遐想。 *   脚盆大的田,官舟寨这样形容田小。只隔着两坵脚盆大的田,我的家和蔑匠的家很近。这样很近,让我常常观察到篾匠的大致工作,不管愿意不愿意。地址实在是一种不同文化形成的原因,地址也成为一种文化。不过,那时我不懂得这些有点玄乎的道理。   我的书房兼卧室在偏厦的二楼,正对篾匠的木屋。坐在书桌前,我推开窗户,我就望见了对面木屋二楼的栏干上悬满篾丝,把木屋变成了长发姑娘。   我的书在我的手上,它静静地在等待我,可是我忘了读它。我像一个想出轨的男人,望着对面的诱惑,一些篾丝在摆动,好像一位姑娘在甩动头发,给我许多暗示。仿佛有一丝风吹来,带着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我想,我走近去,肯定会明确地闻到竹子的香味,那是一种高贵的香味。   官舟寨的竹子在那里涅磐,这是我常常见到的。三根竹子被捆绑在一起,像三个被严防逃跑的人质。被捆绑的竹子,在篾匠肩上与众不同的肢体语言过于复杂,我实在读不明白。它们已经受了重伤,只剩下躯干。篾匠的肩上舞蹈,首尾上下弹跳。如果这是对死亡的恐惧,应该没有这样优美。如果这是对涅磐,应该不会这样强烈的摆动,甚至有点像挣扎。我认为它们是有叫声的,距离让我听不到竹子的叫声,不知道它们是悲伤怨叹,还是慷慨而歌。篾匠家里成为官舟寨竹子的屠宰场。每隔三五天,他就去竹山砍几根竹树来,到了家里,他就把竹子狠狠地丢在地上,仿佛是竹树欺负了他。“垮塌”一声,让我疑心它们已经破裂,然而没有。篾匠看也没看这些被重重摔痛的竹子,洗脸、吃饭去了。篾匠对竹子的爱,限于到竹山里挑选那些身材高挑、挺直、粗壮的竹子,限于破得又细又匀的篾丝和用篾编织得端庄的器具。   篾匠钟情于一个人的编织。他一个人让竹子一次又一次一分为二,直到它们成为丝。一个人到竹山砍竹,一个人破竹,这都是他一个人的编织。现在,他在编织箩筐吧?我常常看见崭新的箩筐从他家里挑出来。他舞动着一些篾,这些被他舞动的篾又舞动着其他篾,他那一楼的篾都在舞动。我曾好奇地到他楼上看过他的编织,我意外介入他一个人的编织,令他宁静有序的编织略有慌乱。他说坐坐坐。其实除了他自己坐的小竹凳外,再也没有第二条凳子。我点点头,也并不表示同意,只表示礼节。他又全心投入了编织中。我看到了篾在他手中让我眼花缭乱地跳跃,我心里反复念叨着“长袖善舞”这个词,仿佛有一群舞女在他手下执着篾丝舞蹈。篾在舞蹈,形在产生,或者说他心里的形在手上变了出来。我看到了粗砺的篾丝在他粗糙的手上游来划去,他的手肯定和竹一样坚硬,篾一点也伤害不到他。现在,他是沉醉的,没有人打搅。他把这种编织弄得很诗意,当他把心中的形象变成现实的时候,他是否在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箩筐担着满满的、金黄的稻谷回来? *   爬上竹稍上,我确信人是猴子变的。竹树是我们山里最难爬的树。它油光,像打过磨、刷过油,让人手脚打滑;它秀气,让人不够抱却用手掌抓不住,有力使不上;它修长,让人爬累了都还没有枝可攀。而我们还是爬上了。我们在竹稍上喘气的时候,居高临下地自豪着,让那些无法爬上的小屁屁在竹树下直叫。   粗气喘完,我把身子往一侧偏去,竹树立即弯向一边,我顺势抓住另一株竹树,放掉手里原来的竹梢,人就到了另一株竹树上。如此在竹梢上穿梭。树下的小屁屁羡慕而欢快地尖叫,我们在竹梢上哈哈狂笑。   大人们看到了我们极度欢乐中潜在危险。几个大人跑进竹林来,大骂:死鬼崽你们的,不怕摔死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吧?我们像猴子一样滑到地上,然后有家长来了的像笨猪一样立着不敢动弹,没有来的像兔子一样跑开,却又并不跑远,望着竹林里的严刑拷打。大人人心里的火山迸发出来,他们就地取材,用竹梢子狠狠地教训着敢拿生命开玩笑,在竹上空飞跃的“死鬼崽”。竹林里便有了杀猪一样的有加无已尖叫。我们闪在远处,也感到身上的肉在跳。和蔼的竹一下子凶狠起来,像一把把细刀子刺进皮肉直奔心头。这很不好理解。大人们却喜欢竹子这个样子,常常请之帮助严以教子。大人们还振振有词地说,大而硬的家伙打人要伤筋骨用不得,这竹梢子柔软,只伤皮肤,不伤筋骨,是教育人的好帮手。这是什么道理啊。其实,旧时的教书先生,也常常用竹板子打他认为不听话和不用功的学生,这标准自然凭他感情用事。当然,这是我听大人们说的。但我疑心人们用竹梢子打孩子就是从教书先生那里继承的衣钵。我见不得竹林里这场悲剧,便飞腿逃走。 *   鬼子进村一样,堂兄猫着腰,在竹林里寻找,专心致志。我则像伪军,东瞧瞧西望望,疑神疑鬼。   我们喜欢挖的是冬笋。楠竹笋子分冬笋、春笋两种。春笋好找,反正要露头的,但只有白芽笋好吃,就是露点头后叶子是白嫩的那种,其余的麻口。冬笋是竹子珍藏的宝贝,不露头的,不挖也就料在地下。冬笋甜、脆,清炒、伴腊肉、下火锅俱佳,专家们说有丰富的氨基酸和微量元素。   堂兄是挖笋的内行。他说他的锄头长着眼睛,认得哪根竹鞭生笋,看得见竹鞭通往哪里。我说你不是竹精投胎的,就是眼睛看得穿泥土。   我们非要他说经验不可,他猫着腰在寻找,赶山的猎狗一样着迷。我们也不再自个找笋,围着他,逼他交出秘方。他无可奈何,边在挖笋,边跟我们说他的经验。一个笋已经渐渐露出了尊容。他说,第一盘枝是双数的是母竹,第二盘枝为单数的为公竹,挖笋要找母竹的鞭;叶子又青又密、竹梢低垂的母竹生笋多,反之少;顺着竹梢低垂方向的竹鞭生笋多,反之少。慢条斯理地说完这些“定律”,他已经有三个竹笋收进了竹篓。   按照堂兄的秘诀,学着堂兄的样子,我们抓着锄头,猫着身子,倒是像是在寻找笋子,像打一只藏草丛的老鼠。笋子匿于地下,秘诀是一把钥匙,我们握着钥匙,感觉别扭,虽然多挖到了一些笋子。只有堂兄,轻松地拿着钥匙,轻易地敲开笋子的门,锄头落下去不太落空,三下五下就可以刨出一个笋子来。   不管如何,我们能挖到笋子,是很高兴的,回家的路上被我们撒满欢笑。 *   冰雪来了,它们是来我们这里过冬的候鸟。它们密密麻麻地蹲在地上、屋上、树上,懒得动弹。大地、房屋不会因为加上他们的重量,有什么不适。要是冰雪不大,树也没有问题。那些粗枝大干的松、杉、枫,只当穿了一件加厚的透明的棉衣。竹算是例外,它们纤秀,冰雪重重地施压,它们仍然承受着,弯着细细的腰,像一把把弓。如此细细的腰,有这样坚韧,让我吃惊。我也疑心这样会让它们突然断裂,或者再也直不起腰来,像我的老外婆。可是当冰消雪融时,它们又重新恢复了原样,我不得不对它们敬佩。   冰雪常常就大了,它们厚厚地压在树,紧紧地抱着树,树就吃不消。高山上的竹树就一片片倒下,这怪不得它们没有足够坚韧,没有坚持到底,那些腰比水缸粗、枝与大腿相仿的松树都身断枝裂了,要怨也只能怨冰雪做得太过分了。   玩累了雪,我在书房的火箱上读书。复习到课文袁鹰的《井冈翠竹》时,我把起头看了看在坚守的竹子。竹器纷纷向我走来,箩筐、竹篓、竹笼、竹缆、竹勺、竹水桶、竹桌、竹椅、竹箱、竹篮、竹帚、竹笛、竹箫、竹琴、竹筷、竹筒,还有竹篱笆、竹楼。竹在官舟寨和我们一同生活着,是我的乡亲。我奇怪,为何官舟寨里没有竹雕呢?我找不到答案。我找到的是一些写竹的古诗。“栽竹拂枝,拂尘洒露。君子取之,最有用处。”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回答了历来文人爱竹的什么这一问题:爱竹,其实是爱它圣洁和坚韧的象征。我喜爱的却是这样的诗句:“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既有竹的韵味,又有人的友情,含蓄,令人回味。   在官舟寨父老乡亲眼里,我这样太书生气了,他们爱竹,没有理由,或者理由很简单:亲切、实用。我想他们这也是爱自己,他们也是竹一样亲切、实用么?或许就像那竹篱笆吧?
          2005年4月6日至12日断续写之

文章评论